节义,都有假的;独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来,这“喜怒哀乐”四个字,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,断假不来。这四个字含而未发,便是天性;发皆中节,便是人情。世上没有不循天性人情的“ 喜怒哀乐” :“喜怒哀乐”离了天性人情,那位朋友,可就离人远了。这颗头儿自从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后,人断逃不出这两句话去。安老爷是个天性人情里的人,此时见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这个灵位,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,又感动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,更看看她一个女孩儿家



  一身落魄,四海无家,不觉动了真情了。所以未曾开口,先说了一个啊字的发语词,紧接一个“老”字,意思要老弟妇,及至那“老”字出了口,一想使不得。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,不好称她老弟妇;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,这等没头没脑的称她声老弟妇,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,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。

  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,意思就要说“我安学海”,一想更使不得。这一个真名道出来,今日的事,章法全乱了。幸而那“安”

  字同“啊”字一个字母,纳音转韵,转作个“阿”字,就跟着字母接了个“ 唏唏唏唏唏” ,作了个吁唏悲切之声。故连忙改说:“ 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,来寻访令爱姑娘,拜谢老太太;送这张雕弓,取那块端砚。我东人曾说,倘得见面,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、安骥的名字,替他竭诚拜谢,还有许多肺腑之谈。不想老太太呀!你已骑鹤西归,叫我向谁说起?所喜你的音尘虽远,神灵尚在,待我默祝一遍,望察微表。

  老太太,你可受我一拜。”祝罢,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,退下来肃整威仪,拜了三拜,泪如泉涌。姑娘还着礼,暗道:“他可唠叨完了。弹弓儿是留下的了,这大概是没甚么累赘了。

  索性等他出去,我再起来。”

  谁想这个当儿,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,便是褚大娘子,把她搀了一把,说:“姑娘起来,朝上谢客。”不由分说搀到当地,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,说:“尹先生,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。”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。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,避而不受,也不答拜。你道这是为何?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,不但不敢答,并且不敢受,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。姑娘磕头起来,正等着送客。这个当儿,可巧又走过一个机灵不过的茶司务来,便是褚一官,手里拿着一个盘儿,托着三碗茶说:“尹先生,我们姑娘是孝家,不亲递茶了。”



  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,安在西间南炕上首;下首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;还剩一碗,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,说:“姑娘这里陪。” 姑娘此时无论怎样,断不好说:“你们外头喝茶去罢!”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么让先生上坐。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,转过去坐定,开口便问道:“这位老太太,想是早过终七了?”邓九公道:“那里,等我算算。”说着;屈着指头道:“五儿,六儿,七儿,八儿,九儿。今日才第五天,明日一宿,后日就抬埋入土了!” 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和他絮烦这些话,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,把眼神儿一定,说:“难道今日是第五天?我闻古礼,殓而成服,既葬而除。如今才得五天,既不是除服日期,况且大殓已经五天,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;这姑娘怎的不穿孝?”罢了!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!又不肯说:“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,不及穿孝。”尤其不好说:“你管我呢!”只管支吾道:“此地风俗,向来如此。”那先生说道:“喂!岂有此理!虽说‘百里不同风,千里不同俗’,冠婚丧祭,各省不得一样;这儿女为父母成服,白天子以至庶人,无贵贱一也。怎讲得此地向来如此起来?”姑娘道:“此地既然如此,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。”那先生道:“呀!

  喂!更岂有此理!纵说这穷山僻壤,不知礼教,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,正该作个榜样,化民成俗;怎倒说起这随乡入乡的话来?这等看来,‘ 闻名不如见面’这句话,古人真不我欺!据我那小东人说来,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,怎的个英雄,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,便轻信了这话;而今如此,据我尹其明看来,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。只是我尹其明是个傲骨,四海交游,何尝轻易下礼于人,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,拜了又拜。

  小东人,你好没胸襟,没眼力,累我枉走这一趟!咦,我尹其明此番来得错矣!”



  读者,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、兼人好胜的一个人,如何肯认寻常女子这个名目?无如报仇这桩事,自己打算着要万分缜密;不穿孝这桩事,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,其实为去报仇,所以才不穿孝。两桩事仍是一桩事,只因说不出口,转觉对不住人。却又一片深心,打了个呼牛亦可,呼马亦可的主意,任是谁说甚么,我只拿定主意,干我的大事去。不想这位尹先生,是话不说,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她加上了“寻常女子”这等四个大字,可断忍耐不住了。只见她一手扶了桌子,把胸脯儿一挺,才待说话,不防这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