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“老爷也忒虑得远,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,听天命,自有个一定。”

  老爷说:“太太这话却倒不错!”

  说话间,一时吃罢了饭,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,赶来道喜。人来人往,应酬了一番,那天就不早了,安老爷才得进城,到了住宅,早有部里长班送信,告知老爷中在第几房,并房师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。从次日起,便去拜房师,拜座师,认前辈,会同年,会同门,公请老师,赴老师请,刻齿录,刻朱卷。那房师、座师,见了都说:“一见你这本卷子,便知为老手宿儒,晚成大器。如今果然,可见文有定评。”说着,十分叹赏。这安老爷一连忙数日,不曾得闲;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,才得略略安静。五十岁的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,作起楷来。转眼复试考期已过,紧接着殿试。那老爷的策文,虽比不



  得董仲舒的《天人三策》,却颇颇的有些经济议论,与那抄策料、填对句的不同。那些同年见了,都道定入高选。怎奈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,凡那些送字样子,送诗篇儿这些门路,都不晓得去作;自己又年届五旬,那殿试卷子,作得虽然议论恢宏,写得却不能精神饱满,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。及至引见,到了老爷这排,奏完履历,圣人望下一看,见他正是服官从政的年纪,脸上一团正气,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诚;这要作一个地方官,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,就在排单里“安学海”三个字头上,点了一个朱点,用了榜下知县。少时引见一散,传下这旨意来。

  安老爷一听,心里想道:“完了!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,恰恰的走到这路上来。”登时倒抽了一口气,凉了半截,心里的那番懊恼,不但后悔此番不该会试,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,在人群儿里,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。便有一班少年新进,凑来携手作贺。有的说:“班生此去,何异登仙!”又有的说:“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,而今真个百里侯矣。”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:“这榜下即用,是老虎班,一到就补好缺的。”又有的说:“在京的和尚,出外的官,这就得了。”一面就搭讪着荐幕友,荐长随。落后还是几位老师,认真关切,走来问道:“外用了不必介意,文章政事,都是报国;况这宦途如海,那有一定的?且回去歇歇再谈罢。”安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。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,跟着送引见。见老爷走了这途,转觉得依依不舍。安老爷从上头下来,应酬了大家几句,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,向应到的几处,勉强转了一转,便回庄园上来。

 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,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,个个喜出望外。只有太太和公子,见老爷进门来,愁眉不展,面带忧容,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,一时且不好安慰,倒提着精神,谈了



  些没要紧的闲话。老爷也强为欢笑,说:“闹了这许多天了,实在也乏了。且让我歇一歇儿,慢慢的再计议罢。”谁想有了年纪的人,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,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,次日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,胸闷头晕,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。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,好容易出了汗。

  寒热往来,又转了疟疾;疟疾才止,又得了秋后痢疾。无法,只得在吏部递了呈子,告假养病。每日的医不离门,药不离口,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,吃白斋,求签许愿,闹得寝食不安。

  连公子的学业功课,也因侍奉汤药,渐渐的荒废下来。直到秋尽冬初,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,起居如旧。依安老爷的心里,早就打了个不出山的主意了。怎奈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,都以天恩祖德、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,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,听天任命,不肯苟且的人,只得呈报销假投供。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。俗语说:“倒了高家堰,淮扬不见面。”这一个水灾,也不知伤了多少民围、民命。地方大吏飞章入奏请帑,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,到工差遣委用。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,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上了。

  列公!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,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?何至于就愁病交加,到这步田地!有个原故。——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,见识高明,广读诗书,阅尽世态,见世上那些州县官儿,不知感化民风,不知爱惜民命,讲的是走动声气,好弄银钱,巴结上司,好谋升转。甚么叫钱谷、刑名,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,不去过问;且图一个旗锣伞扇的豪华,酒肉牌摊的乐事。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,又苦于众人皆醉,不容一人独醒;得了百姓的心,又不能合上司的式,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,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相宜,轻轻的就归掉了,依然有始无终,求荣反辱。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,



  就把这知县看作一个畏途,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。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,侵冒钱粮,逢迎奔走,吃喝搅扰的地方,比地方官尤其难作!自己一想:“可见宦海无定,食路有方,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。倒不如听天由命的闯着作去,或者就这条路上,立起一番事业,上不负国恩,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