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,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,悄悄的叫了声:“大奶奶。”又问道:“大爷在屋里没有?”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子做年下戴的帽片儿。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,近来也颇动个针线,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头领儿。这个当儿,针是弄丢了一枚了,线是揪折了两条了;她姐妹正在一头说笑,一头作活,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,便问说:“是姐姐吗?大爷没在屋里,你进来坐坐儿。”

  她道:“奴才不进来了,老爷那里嗔着大爷,总不在跟前儿呢!

  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。大爷上那儿去了,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。不然,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。”她说完了,便踅身去洗了那个唾沫盒儿,照旧回到上房来侍候。

  金、玉姐妹两个,便也放下活计,到公婆跟前来,太太见了她两个,便问:“玉格儿竟在家里作什么?”何小姐答道:“没在屋里。”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:“那里去了?”何小姐答道:“只怕在书房里罢!”安老爷道:“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,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,乱腾腾的,他一人扎在那里作什么?”何小姐道:“早收拾出来了。从九公没走的时候,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,腾出地方儿来,我可得静一静儿了;及至送了九公回来,连第二天也等不得,换上衣裳,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。”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。何小姐又搭讪着接上说道:“媳妇们还笑他说:‘何必忙在这一刻。’他说:‘你们不懂,自从父亲出去这遍,不曾成



  得名,不曾立得业,倒吃了许多辛苦,赔了若干银钱。通共算起来,这一遍不是去作官,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了。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,难道你我作儿女的,还忍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你我不成?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个书房来,从明日起,便要先和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。’”安太太道:“怎么呀!又怎么不零不搭的,单告一年半的假呢?”张姑娘接口道:“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,他说:‘这一年半里头,除了父母安膳之外,你两个的事,什么也不用来搅我;外面的一切酒食应酬,我打算可辞就辞,可躲就躲;便是在家,我也一口酒不吃,且尽这一年半的功夫,打叠精神,认真用用功,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,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欢喜再讲。’” 安老爷冷笑道:“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,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?”安太太道:“这可就叫作小马乍行嫌路窄了。”何小姐又接着赔笑道:“婆婆只这等说,还不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,盘着腿儿,绷着脸儿,下巴颏儿底下又没什么,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里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!媳妇们两个,只说了句功也得用,公婆跟前可也得向常去来,侍候侍候。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,向着媳妇们说:‘要你两个作什么的?此后我在书房里,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;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姻缘,彼此一同侍奉三位老人家;凡家里的大小事儿,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,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。

  倘然父母有什么要使唤我的去处,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,只管着人告诉我去。’说媳妇们象俩傻子,又象两三岁的孩子,又不好笑他,只好听一句,答应他一句。此时公公要有什么话吩咐他,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。”

 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,本是一脸的怒容;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,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,并且还



  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衷来,不禁喜出望外,说道:“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,竟有这股子横劲。”张姑娘也笑道:“自那天说了这话,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!等不到天大亮,就起来赶忙着漱漱口,洗洗脸就走,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。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,总是从外头进来?”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,因向太太道:“这小子果能如此,其实叫人可疼。”

  读者请看普天下的妇道,第一件开心的事,无过丈夫当着她的面,赞她自己养的儿子。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荒得有些外务,正捏一把汗,怕丈夫动气,儿子吃亏;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,老爷又一夸奖;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,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,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,欢喜得了不得!也和老爷闹了个礼行科,说道:“这还不是老年平日教导的好处。”因又望着媳妇说道:“他这股子横劲,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呀,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?”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,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;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,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,可不是被她姐妹一席话,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!虽然如此,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;假如你无论怎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,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,坐着陂不上,停了磨了,你又有甚么法儿?

  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,怎得会有这般的儿子!

  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,坐到晌午,两位大奶奶给送到来的滚滚烧饼,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焖疙瘩儿,一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