肉眼凡胎溜尖的条嗓子的,不知又说了他一句甚么,他把那个的帽子往前一推,脑杓上就是一巴掌。我只说这个小蛋蛋子,可是来作窝心脚?那知这群爷们,被他这一打,这一骂,方才乐了。我可就再猜不出他们到底是谁给谁钱了?”

  安老爷道:“这话大约是九兄你嫉恶太严,何至说得如此!”

  邓九公急了说:“老弟,你只不信?我此时说着,还在这里冒火!你再听罢,可就越出越奇了!第三间楼,坐着五个人,正面儿俩,都戴着困秋儿,穿着马褂儿,一个安庆口音,一个湖北口音,一时看不出是甚么人来。那三个不大的岁数儿,都是白毡帽,绿云子挖镶的抓地虎儿的靴子,半截儿皮袄,掩着怀,搭包倒系在头里,不但打扮得一样,连那相儿也一样,那光景象是亲弟兄。这班人倒不玩笑,只见他把那两个戴困秋的让在正面,他三个倒左右相陪,你兄我弟的讲交情,交了个亲热。

  我一看这五个人,不象一路哇,怎么坐得到一处呢?不空和尚这东西他也知道,他说:‘那两个戴困秋里头,岁数大些那个赤红脸,姓虞叫虞太白;那一个鼻子上红糟糟的要长杨梅疮的,



  姓鹿,名字叫鹿亚元;连上方才唱摔琴的那个,此外还有一个,算四大名班里头,四个二簧硬脚。我才知道他两个也是戏子。

  我问他既唱戏,怎的又和那三个小车豁子儿坐到一处呢?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头,他又摆了摆手儿,吐了吐舌头;问着他,他便不肯往下说了。老弟,你知道这起子人,到底都是谁呀?”

  安老爷道:“不唯不知,知之也不消提起,大不外‘父兄失教,子弟不堪’八个大字;但是养到这种儿子,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。我倒怪九兄,你既这等气不过,何不那日就回来,昨日怎么又在城外耽搁一天呢?”邓九公道:“何尝不要回来,也是不空和尚闹的;他说明日有好戏,果然昨日换了一个和甚么班,唱的整本的《施公案》,倒对我的劲儿。我第一爱听那张桂兰盗去施公的御赐‘代天巡狩,如朕亲临’那面金牌,施公访到凤凰张七家里,不但不罪他,倒叫副将黄天霸和她成其好事,真正宽宏大量,说得起宰相肚子里撑得下船。”安老爷便道:“我的哥,那是戏呀!”他道:“老弟,这戏可是咱们清国的实在事儿呀!慢说施公的尽忠报国无人不知,就连那黄天霸的老儿——飞镖黄三太,我都赶上见过的,那才称得起绿林中一条好汉呢!”安老爷笑道:“然则这是真的,施公是好的?都是老兄你说的。”邓九公绰着胡子,瞪着眼睛说道:“怎的不真?真而又真!难道象施公那样的人,老弟你还看不上眼不成?”安老爷道:“既如此说,怎的戏上张桂兰盗去施公的金牌,施公不罪他,老哥哥你道他是好?我家这等四个毛贼,摔碎了我几片于瓦,我要放他,你又苦苦的不准,是叫他赔定了瓦了,这是怎么个讲究呢?”邓九公听了,不觉哈哈大笑,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说:“老弟,我敢是又叫你饶了去了。

  方才我因为他说不认得邓九公这句话,其实叫人有些不平。如今你要放他,正是君子不见小人过,得放手时须放手,得饶人



  处且饶人,咱们就把他放了罢!”安老爷这才叫张进宝来,放那班人。那班人还算良心不死,后来三个改过,作了好人,趁个小买卖儿。只有霍士道,因他哥哥不信作贼不曾得手,两个打起来,他一去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来,到底告到当官,问了罪,刺配蝇州恶郡去了。那安老爷家的房子,自有人照料修理。

  自此邓九公又把围着京门子的名胜逛了几处,也就有些倦游,便择定日子,要趁着天气,回山东去。安老爷再三留他不住,只得给他料理行装。想了想,受他那等一分厚情,此事要一定讲到一酬一酢,不惟力有不能,况且他又是个便家,转觉馈出无辞,义有未当!便把他素日爱的家做活计、内款器皿,以及内造精细细点路菜之类,备办了些;又见天气冷了,给他作了几件轻暖细毛行衣,甚至如斗篷卧龙袋一切衣服,都备得齐整。安太太和金、玉姐妹,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给她那个孩子的东西,又有给她那位姑奶奶带去的人事,老头儿看了十分喜欢。

  这日正是安老爷同了张亲家老爷,带同公子在上房给他饯行。安太太便在西间,和褚大娘子话别,就请了舅太太、张亲家太太作陪,两个媳妇也叫入座。老头儿在席上,看着安老夫妻的这个佳儿,这双佳妇,鼎足而三,未免因羡生感,因感生叹,便在座上擎酒杯,望着安老爷说道:“老弟呀!愚兄自从八十四岁来京那趟,临走就和亲友们说过:‘我邓老九此番出京,大约往后没有再来的日子了。’谁想说不来,如今已八十八了,又走了这一趟。这一趟把往日没见过的世面也见着了;没吃过的东西也吃着了。这都是小事,还了了我们何家姑奶奶这么一个大心愿;又和你老弟多结了一重缘法,真是万般都有个定数。如今我们爷儿们,在这里吵闹了这一阵子,临走还承老弟弟夫人这样费心事,你我的交情,我闹不了那些虚客套了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