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太见岸上只是些妇女,那天气又不寒冷,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,把里面窗屉子也吊起来,站在窗前,向外和那些村婆儿一长一短的闲谈,问她这里的乡风故事,又问她们都在那乡村住。内中一个道:“我那村儿叫孝子村。”安太太道:“怎么得这等一个好名儿,想必你们村里的人,都是孝顺的?”她道:“不是这么着。这话有百十年了,我也是听见我那老的儿说。老年那有个教学的先生,是个南直人,在这地方开个学馆,就殁在这里了。他也没个亲人儿,大伙儿就把他埋在那乱葬岗子咧!



  落后来,他的儿作了官来,找他父亲来;听说殁了,他就挨门打听。那埋的地方,也没人儿知道;我家住的离他那学馆不远儿,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!翻尸倒骨的,谁多这事去,也就没告诉他在那儿他没法儿了,就在漫荒野地里,哭了一场。谁知受了风,回到店里,一病不起,也死了。我村里给他盖了个三尺来高的小庙儿,因这个大家都说他是孝子、孝子的,叫开了,就叫孝子村。”安太太听着,不禁点头赞叹。姑娘听了这话,心里暗道:“原来个孝子,也有个幸不幸,也有个天成全不成全。只听这人身为男子,读书成名,想寻父亲的骸骨,竟会到无处可寻,终身抱恨。想我何玉凤遇见这位安伯父,两地成全,一丘合葬,可见‘不求人’的这句话断说不起。”这等一想,觉得听着这些话,更有滋味,不禁又问那村婆儿道:“你们这里还有照这样的故事儿,再说两件我们听听。”又一个老些的道:“我们德州这地方儿,古怪事儿多着呢!古怪再古怪,不过我们州城里的这位新城隍爷咧!”姑娘笑道:“怎么城隍爷又有新旧呢?”那人道:“你可说么,那州那县,都有个城隍庙,那庙里都有个城隍爷。谁又见城隍爷有个甚么大灵验来着?我这里三年前头,忽然一天,到了半夜里,听见那城隍庙里,就和那人马三齐笙吹细乐也似的,说换了城隍爷,新官到任来咧!那天起,这城隍爷就灵起来:不下雨,求求他,天就下雨;不收成,求求他,地就收成;有了蝗虫,求求他,那蝗虫就都飞在树上,吃树叶子去了,不伤那庄稼;谁家老的生了病,去烧炷香,许个愿,更有灵验。今年某时间,我们山里可就出来一只硕大的老虎,天天把人家养的猪羊,拉了去吃;州里派了多少猎户们打它,倒伤了好几个人,也没人敢惹它。大伙儿,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。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,这东西就不见了。后来这些人们,都到庙里还愿去了;一开殿



  门,瞧见供桌前面,直挺挺的躺着比牛还大的一只死黑老虎,才知道是城隍爷把它收了去了。我们那些乡约地保和猎户们,就报了官;那州官儿,还亲身到庙里来,给他磕头;听说万岁爷,还要给他修庙挂袍哩!你说这城隍爷,可灵不灵?”姑娘向来除了信一个天之外,从不信这些说鬼说神的事,却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,象碰了自己心里一桩甚么心事,又好象在那里听见谁说过这话似的;只是一时再想不起。

  说着,天色已晚,船内上灯,那些村婆儿,卖了些钱,各自回家。安太太和张姑娘便也回船。玉凤姑娘和张太太,这里也就待睡。一路来张太太是在后舱横床上睡,姑娘在卧舱床上睡;随缘儿媳妇便随着姑娘在床下打地铺睡,当下各各就枕。

  可煞作怪,这位姑娘,从来也不知怎样叫作失眠;不想这日身在床上翻来覆去,只睡不稳;看看转了三鼓,才得沉沉睡去。

  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她道:“姑娘,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。”姑娘道:“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,有甚么要紧事,半夜里请我过船?”随缘儿媳妇道:“不是这里老爷太太,是我家老爷太太,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。”姑娘听了,心里恍惚,好象父母果然还在。便整了整衣服,不知不觉,出了门,不见个人,只有一匹雕鞍锦鞯的粉白骏马,在岸上等候。姑娘心下想道:“我小时候,随着父亲,最爱骑马;自从落难以来,从来不曾见匹骏马;这马倒象是个骏物,待我试它一试。”说着,便认镫扳鞍上去。只见那马双耳一竖,四脚凌空,就如腾云驾雾一般,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;转眼之间,落在平地,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,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侍候。姑娘心里说道:“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;只是一个副将衙门,怎得有这般气概?”心里一面想,那马早一路进门,直到大堂站住。姑娘才弃镫离鞍,便有一对女僮,从屏风迎出来,引了姑



  娘进去。到了后堂,一进门,果见她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。姑娘见了父母,不觉扑到跟前,失声痛哭,叫声:“父亲母亲,你二位老人家,撇得孩儿好苦!”只听他父亲道:“你不要认差了!我们不是你的父母;你要寻你的父母,须向安乐窝中寻去,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?你既然到此,不可空回,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,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,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。”

  说着,便向案上花瓶里,拈出三枝花来。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,一枝黄凤仙,一枝白凤仙,结在一处。姑娘接在手里,看了看道:“爹娘啊!你女儿空山三载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