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问说:“何不与缪家说说前银,也好付些来救急?”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,来曾说得的缘故。妻子怨恨道:“我们万里远来,所干何事?专为要投托缪家,今持特请去一番,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,碍口识羞,不把正经话提起,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?”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,踌躇了一夜。
  次日早起,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。千户见说自实到来,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。免不得出来见他,意思甚倦,叙得三言两语,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。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:“在下家乡遭变,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,所仗惟有兄长。今日有句话,不揣来告。”千户不等他说完,便接口道:“不必兄说,小弟已知。向着承借路费,于心不忘。虽是一官萧条,俸入微薄,恰是故人远至,岂敢辜恩?兄长一面将文卷简出来,小弟好照依数目打点,陆续奉还。”看官,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,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,并不曾有文卷的?只是不好当面赖得,且把这话做出推头,等他拿不出文卷来,便不好认真催逼,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。自实是个老实人,见他说得蹊跷了,吃惊道:“君言差矣!当初乡里契厚,开口就相借,从不曾有甚么文契。今日怎么说出此话来?”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:“岂有是理!债负往来,全凭文卷。怎么说个没有?或者兵火之后,君家自失去了,客或有之。然既与兄旧交,而今文卷有无也不必论,自然处来还兄。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乡,一时性急不得。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。”
 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,一时也难相逼,只得唯唯而出。一路想他说话古怪,明是欺心光景。却是既到此地,不得不把他来作傍。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,不是绝无生意的,还须忍耐几日,再去求他。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,而今权在他人之手,就这般烦难了。归来与妻子说知,大家叹息了一回,商量还只是求他为是。只得挨着面皮,走了几次,常只是这些说话,推三阻四。一千年也不赖,一万年也不还。耳朵里时时好听,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。欲待不走时,又别无生路。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,正所谓:羝羊触藩,进退两难。
 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,竟无所得。日挨一日,倏忽半年。看看已近新正。自实客居萧索,合家嗷嗷,过岁之计,分毫无处。自实没奈何了,只得到缪家去,见了千户,一头哭,一头拜将下去道:“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!”千户用手扶起道:
  “何至于此!”自实道:“新正在迩,妻子饥寒,囊乏一钱,瓶无一粒栗,如何过得日子?向着所借银两,今不敢求还,任凭尊意应济多少,一丝一毫,尽算是尊赐罢了。就是当时无此借货一项,今日故人之谊,也求怜悯一些。”说罢大哭。千户见哭得慌了,也有些不安。把手指数一数道:“还有十日,方是除夜。兄长可在家专待,小弟分些禄米,备些柴薪之费,送到贵寓,以为兄长过岁之资。但勿以轻微为怪,便见相知。”自实穷极之际,见说肯送些东西了,心下放掉了好些,道:“若得如此,且延残喘到新年,便是盛德无尽。”欢喜作别。临别之时,千户再三叮嘱道:“除夕切勿他往,只在贵寓等着便是。”自实领诺,归到寓中,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,一家安心。
  到了除日,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。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,又恐怕一时错过,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,好去运动。呆呆等着,心肠扒将出来,叫一个小厮站在巷口,看有甚么动静,先来报知。去了一会,小厮奔来道:“有人挑着米来了。”自实急出门一看,果然一个担夫桃着一担米,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帖儿走来。自实认道是了。只见走近门边,担夫并无歇肩之意,那个青衣人也径自走过了。自实疑心道:“必是不认得吾家,错走过了。”连忙叫道:“在这里,可转来。”那两个并不回头。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:“老哥,送礼到那里去的?”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:“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,你问他则甚?”自实情知不是,佯佯走了转来,又坐在家里。一会,小厮又走进来道:
  “有一个公差打扮的,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。”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:“这番是了。”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,脚步不停,更跑得紧了些。自实越加疑心,跑上前问时,公差答道:“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。”自实又见不是,心里道:“别人家多纷纷送礼,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,如何我家的偏不见到?”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的,身子好象做盘上蚂蚁,一霎也站脚不住。看看守到下午,竟不见来,落得探头探脑,心猿意马。这一日,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。到街前再一看,家家户户多收拾起买卖,开店的多关了门,只打点过新年了。自实反为缪家所误,粒米束薪家里无备,妻子只是怨怅啼哭。别人家欢呼畅饮,爆竹连天,自实据眉皱目,凄凉相对。自实越想越气,双脚乱跳,大骂:“负心的狠贼,害人到这个所在!”一愤之气,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,在磨石上磨得雪亮。对妻子道:“我不杀他,不能雪这口气!我拚着这命抵他,好歹三推六问,也还迟死几时。明日绝早清晨,等他一出门来,断然结果他了。”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