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大人不比别个大员,他素来欢喜节俭的,所以到了此地,并不以为肮脏,坐在矮春櫈上颇觉舒服。其余跟进来的一班差役顶马戈什哈等人,约有二十余个,房中侍立了几个,余多在房外,拥挤得不亦乐乎。莲生向众人告了一声罪,众人倒也非常客气,点了点头,说“不客气,不客气”。远近的看客闲人,也不敢直闯进来,也不敢卤嘈喧嚷,反寂静立在街上门口,或者庭心里面,好看好听。
汤抚台坐在矮春櫈上望四壁厢,东看西看,并无什么花样痕迹,只见那媳妇凌氏,坐在卧床沿,四肢抖个不住,牙齿捉对儿似的厮打,面皮一块青一块白,忽而一阵红忽而一阵紫,好像强盗破了案,将画供定罪时的光景。汤抚台宛比坐堂审询,亲自问那凌氏,汤大人问一句,凌氏头低一低;抚台问了十几句,凌氏只管低下去,低下去……低到低无可低,头在下,背朝前,一个鹞子翻身簿弄筒,一个倒垂葱,两脚向上,一交觔斗跌出床沿,像元宝一只跌在地上,动也不动。差役等都在那里抿嘴暗笑,汤抚台吩咐褚莲生把妻子抱起来,仍旧坐在床沿上再问,看他有何回答,听听他出言吐语,声音若何。孰知莲生过来,想抱再也休想抱得起,动也不能动,移也不能移,一移直挺挺的横在地板上,宛有千百觔重。抚台回过头去,再唤手下差役前来相帮,过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戈什哈,抠下身体,把凌氏两手想一把提起。奇哉怪哉,凌氏未曾提起,倒被凌氏把手一拖,那两个少壮的长大的戈什将军,扑翻身踢倒了平定旁宕,(平定旁宕四字,见西湖志余,谓声音之震动也)一齐爬在地板上。汤大人看了又惊又怒,料想此中必有崎峣,否则一个年轻的病女子,如何三个力壮的男子都扶抱不起来,非但扶抱不起来,反而会被他一拖,两个人都会扑翻身体?其间定有邪魔作祟。汤抚台见了这种情形,怒不可遏,从矮春櫈上立起来,自己走过来搀扶凌氏。真是奇怪之至,不待汤大人动手,那凌氏早已骨碌的爬起来,口中忽作男子声音,说“弗敢当,弗敢当”,又听得一声“三老爷去了”,似乎有一人脚步声音出去。抚台正想凝神观看,只见凌氏神志清爽,见了抚台,即慌忙叩头。汤公见他已知人事,随即问他自己邪魔来时如何光景,凌氏羞颜答答不肯多说,只有双泪如流,呜呜咽咽的哭起来。这时地上跌交的差役与戈什哈爬了起来,个个额角上有几处红碎,又痒又痛。汤大人明知一定妖魔,问了莲生,说这邪神在胥门外十里上方山。汤公听了,晓得此乃江南之五通,既属五通,当必有法取缔。一面吩咐好好看视病人,遂即立起来动身回衙。
褚莲生送了抚台上轿,街上的闲人看客,挤得浑如春社迎神赛会,张三说长,李四说短,足足闹了一两个时辰,方始渐渐稀疏。时光不早,莲生去请了几个道士来家,铙钹喧天的闹了一夜,道士画了几道符,大门上、房门上、后门上、灶门上,连那狗洞上都贴满,这是道士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老规矩,明知无益,做与闲人看看的交易。大家自从汤抚台来过之后,更加请了道士念了经,做了法事,贴了灵符。事有凑巧,凌氏面色复旧,作事照常,那位三老爷亦影踪不来。一班邻居都说抚台正能克邪,也有人说道士灵符有验,但是苏州城里城外,都把这件事作新闻资料。
却说汤抚台回转院门,走到刑名师爷书房里,谈起这件神怪的案子。师爷听了,倒劝主人翁敬鬼神而远之,不必与妖魔对垒,劳而无益,还是不去管代。汤公听了,颇不为然,虽是师爷劝我敬鬼神而远之,孔圣名言,果是不差。但是这是害人的邪神,如何可以敬远呢?总要想个妙法,把他驱除消灭纔是。绍兴师爷何等鉴貌辩色,冷眼一看话不投机,顿时回过头来,说:这种邪神,应当想法驱除。江南五通,犹北道的狐仙,颇为民害。但是根深蒂固,一旦欲铲灭,也非容易。现在褚莲生一案,想是城外的一家;恐防城内也有这种情形。据我愚见,不如请大人出示,若有邪神缠绕的人家,尽十日内前来起诉。等到收齐状子,饬县查办,然后申奏朝廷,奉旨烧毁淫祀,最是光明正大。否则事过境迁,苏人迷信甚深,牢不可破,再加师巫邪觋从中播弄,踵事增华,装头添脚,为害伊于何底。主翁既有志为民除害,最好亲至上方山察看情状,俟民间多数被蛊人家起诉,把状纸上被害一切稀奇古怪的花样胪列案牍,然后烧毁,使愚民亦可恍然醒悟。未识主翁尊意若何?汤公听了,句句真碻,头头是道,点头称是,准其照此而行。头门上悬挂虎牌招告,下纤埠褚哺坊里这件事早已讲动全城,现在又贴招告,自然一班被害受累的人家纷纷前来呈状起诉,不到七日,收发处共收诉呈三十三张。汤公阅了大怒,暗想如此邪魔,可恶之至,杀不可赦。一个性起,立命统兵三百,随本部院出城到上方山顶察勘邪神殿宇。号房传出命令,自有中军旗牌官料理,点齐三百护兵,听候调遣。三百兵齐集辕门,不离左右,只待令下,立即护座出城。未知汤抚台到上方山如何摆布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
文中描写汤巡抚捉妖一节,笔下颇有异致,是殆摹仿西游记者。
刑名师爷对汤巡抚一段,始则劝其远祸,继则劝其刬除,察言观色,自是老枪。
第十回 泥神奉旨游街衢 木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