亦都到齐,然而时候已是三点钟。仲勋大怒,劳劳叨叨的骂这工头,工头道:“少爷,工头并不误事,我来的时候,刚听得大自鸣钟敲十二点,少爷自己走开了。如今也不必怨张三怪李四,常言道:‘拣日不拣时。’只要日子好,时辰是无关紧要的。” 哪知这初三个日子,却巧不好,是个大败日子。此是阴阳先生误事。仲勋自己也应担得一半错处,却不必去怪这吃鸦片的工头。
  后来房子造好,算账时节,仲勋要罚扣他的工钱,工头哪里肯,仲勋道:“你与我讲生意的时节,躺在烟榻上,说得天花乱坠,上梁的时节,却误我的事。如今工钱扣个九折,作个罚头。”工头再三服罪哀求,竟是分文不能短少。
  从来吃鸦片人,都看得一钱如命,若说是个穷烟鬼,尤其丝毫不肯吃亏。平日到烟馆上去挑烟,那烟灰里头,多要搀和些枯焦饼屑,但是他吃饱了烟,过足了瘾,在烟铺上谈心,都是天花乱坠,若正正经经托他办事,没有一个不误事的,这也是烟鬼的大概。仲勋也是个烟鬼,贪便宜,算小利,所以会上当。
  话休絮烦。上海的住宅起好,子晋翁婿便将家眷搬来上海居住。那里黄浦纱厂也已造成,多有人听说要开纱厂,自然有人来钻谋生意。子晋就托厚卿总理厂中各事,另请一个账房,姓陆名作仁,一个机匠工头,姓杨叫杨贵山,其余厂中职事人员及小工等,均皆约定。子晋汇兑十万银子,托厚卿去购置机器,买办棉花,及一切厂中应用器械。布置妥贴,择吉开张,厂名叫做广兴。
  纱厂新开,生意倒也兴旺。仲勋是常川在纱厂中监督,子晋亦不常到来。好在上海行路便当,出得城来,一乘马车,直拖到纱厂门口。
  一日,子晋清闲无事,一路出城来,观看了黄浦滩一番风景,徐徐踱到厂中,在账房内问了些厂事,谈些闲话。思量要去看看机器,立起身来,出了账房,各处看了一遍,末后一人走进机房,见大机小机,旋转极速,机声轧轧,震得耳鼓皆响。一包棉花放进机去,自轧自弹,自卷自纺,换过几只机,经过几重阶级,顷刻已变了棉纱。
  他看了赞叹道:“ 果然机器的妙用,要算巧夺天工。”看了一回,再看那些女工,在那里工作,纷纷扰扰,络绎不息。子晋见几个年轻略有姿色的,坐在一旁休息,却看着别人做,晓得都是女工头脑,遂凑趣与他们闹几句玩话。
  那女工见是一个老头儿,年纪六十左右,上七下八的几根老鼠胡须,簇起在嘴边,嘴已瘪了,只留着三两个牙齿,却被鸦片烧得墨黑;鼻孔边鼻烟闻得垢腻堆积,肮脏不堪,鼻梁上带着副眼镜,却是墨晶玳瑁边的;头上西瓜皮帽子,正是油光显显;身上穿的马褂长袍,却是宽袍大袖。从烟铺上起身,不曾整顿衣服,有些歪歪扯扯;钮扣儿上扣扣了下钮;须梳、挑牙杖、多宝串,挂得噜噜苏苏;脚上穿双方头厚底镶鞋;回转身来,一条小辫子歪在肩胛上,口里还衔着支旱烟筒。
  女工见是个老鸦片鬼,心里正在好笑,口中轻轻骂道:“老猢狲,死在头上转,再要寻开心,看来鸦片烟倒吃足勒。哼!”
  子晋并不听见,信步走到引擎间来,见一个极大机器,运转如风轮,声气震动,像似轰天雷响一般。子晋走得切近,看得出神,一转身,不防衣裳角一飘,被机器卷住,口里叫得“ 啊呀” 一声,却巧机匠工头杨贵山在别室,听得有人啊呀,惊得一跳,晓得不好,有人出岔,连忙奔进来,见东翁已被机器卷上去,慌将机关停止,放下来,一个人已是断(折骨,血肉狼籍,没有一丝声息。
  可怜这谢子晋,到纱厂来,本是一团高兴,谁料得他要死,谁晓得他要死得这样惨!性命只在一霎那间。一霎那前,子晋犹然安富尊荣,一霎那后,子晋竟是粉身碎骨,这岂不是他命该如此么?话虽如此,但他自己也有些自作自受。这引擎间,除了工头机匠,等闲没有人敢到,他却不知好歹,闯了入去呆看;这衣裳又是宽巾阔服。烟铺上起来,也不知整束整束,尽他是牵牵扯扯的,这都是他致死的缘因。
  杨贵山见东家轧死,捧着尸首,犹在那里叫唤,这总机一停,各种机器,一时俱停。作工的人,大家吃惊,知道出了事,大家赶进引擎室来,见个老东家已轧得歪头曲颈,血肉模糊,看得人人太息,个个嗟吁。杨贵山忙教去请小东家来,有人说道:“适才已与经手先生一同出去的了,但不知到哪里去的?”账房陆作仁忙差人去寻,一面差人到城里家中报信。
  报信的到得子晋家中,见家内的人,也是大惊小怪的,倒加上一吓。不知为了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 十 七 回 经商客烟寮述往事 收生婆闺阁话闲情
  却说纱厂报信的人,到得子晋家中,却好子晋女儿正要生产,一阵腹痛,痛得在床上乱滚。家中人着忙,要教人出城来寻他们翁婿,又要使人去找稳婆。
  正在忙乱的时候,恰巧纱厂报信人进门来,见堂前点得灯烛辉煌,一家大小,忙得像热镬上蚂蚁一般,一个个都带着惊惶之色。
  报信的人着实疑心,以为他们已经晓得了子晋轧死的信息,所以如此张惶。正疑惑间,家中的人见厂中有人到来,向他问子晋翁婿现在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