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身死日。汝其知之。梦霞手复。
  书竟,更附二律于后:
  此日先知我负心,为他人赋白头吟。
  非求赵氏连城璧,原为中郎焦尾琴。
  岂意聪明皆自误,早知烦恼不来寻。
  而今欲悔应嫌晚,何必频将谰语侵。
  回头何不想从前,月老红丝本误牵。
  只恼春风太无信,可怜秋梦已如烟。
  卿多遗恨何多事,我少真情亦少缘。
  还望加餐知自爱,拨开情障见青天。
  此书此诗,逞一时之忿,语语唐突,知必不堪人梨影之目。
  既发旋悔,三日不得消息,余日益徨无已。
  至第四日黄昏时,坐对一灯,正涉遐想,鹏郎猝至,以一帕裹物掷余案上,返身遽奔。
  余抬视之,裹者系一旧帕,啼痕斑斑,满渍其上,知为梨影常时拭泪所用。不待展视内藏何物,已觉魂飞胆碎矣。启裹则有诗稿一册,青丝一握,泪笺一纸。诗稿即为余之《石头记影事诗》,此诗自梨影携去后,余从未取索,今忽见还,不知何故。而截发相遗,又属何意?仔细一想,已明厥旨。梨影殆欲绝余,此为最后之酬赠矣。则含泪取来笺阅之。
  君多情人也。梨影饫君之情,愿为君死。而自顾此身,已为有主之花,难受东风抬举,无可奈何,出此下策,冀以了我之情,偿君之恨。双方交益,计至得也。不料因此一念,更堕入万重暗雾中,昏黑迷离,大有怅怅何之之概。
  所藉以自慰者,君固深知我心。我为君故,虽任劳任怨,亦所不辞也。今读君书,我竟不能自解。君言如此,是君直未知我心也,是君心宜并未有我也,亦知我不为君,则罗敷自有夫,使君自有妇,何预我事,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?
  呜呼!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。君固未尝误我,我亦何尝误君哉?今君以我为误君,我复何言!我误君,我不敢再误君。君怨我,我却不敢怨君。半载相思,一场幻梦。
  嗟乎霞郎!从此绝矣。《红楼影事诗》一册,谨以奉还,断情根也。青丝一缕,赠君以留纪念。不能效陶母之留宾,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,聊以斩我情丝,绝我痴念耳。我负人多矣,负生负死,负君负姑,负人已甚,自负亦深。
  而今而后,木鱼见叶,好忏前情。人世悲欢,不愿复问。望君善自为谋,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,人各有命,听之可也。本来是色即空,悟拈花之微旨,倘有余情未了,愿结草于来生。
  余读此书,乃深悔余之孟浪。余于梨影,向以含忍为主,不敢重言以伤彼心,何以此次一时愤激,不谅至此?亦知彼阅余书时,芳心若何其辗转?痛泪若何其纵横?余百不一顾,贸然下此无情之笔,又何怪彼还诗赠发,亦以无情之举报余也。
  且姻事虽由彼主动,然彼不为余,又何由发生此议?任劳任怨,良如彼书所云。余实误彼,乃复怨彼,使彼寸寸柔肠,一时断荆余诚为情场中之忍人矣。顾此时彼已决绝,余复奈何?余书固不能无罪,然彼亦有误会之处,是乌可以不辩?思至此则伏案而哭,痛极几不可耐。
  良久掩面起,取一素笺,咬破指尖,蘸血作答。书曰:呜呼!汝绝我耶!汝竟绝我耶!我复何言?然我又何可不言!我不言,则我之心终于不白,汝之愤亦终于不平。汝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,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,然后再与汝绝?心迹既明,我知汝之终不忍绝我也。
  前书过激,我已知之。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,一腔怨愤,舍汝又谁可告诉者?不知汝固同受此激刺,而我书益以伤汝之心也。我过矣!我过矣!我先绝汝,又何怪汝之欲绝我?
  虽然,我固无情,我并无绝汝之心也。我非木石,岂不知汝为我已心力俱瘁耶?我感汝实达于极点,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。汝固爱我怜我者也,汝不爱我,谁复爱我?汝不怜我,谁复怜我?汝欲绝我,是不啻死我也。汝竟欲死我耶?汝欲死我,我乌得而不死!
  然我愿殉汝而死,不愿绝汝而死。我虽死,终望汝之能怜我也。我言止此,我恨无穷。破指出血,痛书二纸付汝。将死哀鸣,惟祈鉴宥。己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。
  次日为星期,晨以书付鹏郎。余亦不复起,伏枕呜咽,昏昏如染沉疴,亦不审梨影阅此一纸血书,又将若何惊痛。大已过午,余倦欲入睡,忽有人步声近余榻前。张目视之,秋儿也,就余问曰:“饭乎?”余曰:“否。我食不下咽也。”
  秋儿复家探余之伤指,问曰:“痛乎?”余曰:“痛非余指,乃余心耳。”
  秋儿叹曰:“公子心痛,恐夫人之心,痛且甚于公子也。”
  余急问曰:“夫人奈何?”
  秋儿曰:“夫人与公子同病,亦不食不起矣。顷嘱吾来视,劝公子加餐。今若此,吾将何以复夫人?”
  余曰:“吾实不欲食,夫人如问及,可诡言吾已进餐,毋以实告也。”秋儿含泪点首,匆匆收拾盘餐以去。
  余于是知梨影初非真有绝余之心,故一纸血书,又令彼惊而成玻然则余此书又大误矣。两情至于如此,今生殆难决撒,何苦自启猜疑,徒增苦恼。此番龃龉,余罪实多。
  夫以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