痴情也。余兄亦黯然无语。
木坐有顷,余姊忽转其笑靥,谓余曰:“弟与若人,奇缘巧遇,虽礼防难越,倾吐未遑,而情款深深,已至极处。得一知己,可以无恨,何戚戚为?且若人虽佳,徐娘丰韵,已到中年,小姑妙龄,当复不恶。召和而缓至,得失足以相偿,明年此日,行见鸳鸯作对,比翼双栖,不复念学泬寥天际,有悲吟之寡鹄矣。非然者,一箭双雕,亦何不可!文君无恙,只须一曲凤求凰,便可勾却相思之债,又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!”
余趋掩其口曰:“姊真无赖,才替人悲,又说出几多风话,不怕口头造孽耶!”
姊莞尔曰:“弟何猴急乃尔!吾与弟戏耳。实则若二人之情愫,良不得为正当。弟诚多情,何处无用情之地,奈何独眷眷一可怜之孀妇?兹者奇兵独出,足以战胜情常旧梦如姻,复何足恋!弟为一身计,为大局计,总以抛弃此情为得。”
余应之曰:“然。弟顷受老母一番训责,方寸灵台,已复其清明之本体,从此豁开情障,别就良姻,讵敢重寻故辙,陷此身于不义乎?”
姊曰:“吾弟明达,宜有此转圜之语。若人耿耿之怀,谅亦深冀弟之能若是也。”
夜灯初上,家人传呼晚餐。余以餐时必复见母,心??然,趑趄人室。家人已毕集,余亦就座。偷眼视母,乃不复以怒颜向余,言笑洋洋如平时,且勉余加餐焉。乃知慈母爱子之心,初不以一时之喜怒为增减,偶然忤之,如疾风骤雨,其去至迅,刹耶顷已云开见日,依然蔼蔼之容。舐犊之爱,人同此心。而为人子者,受此天高地厚之恩,不思珍重此身,为显扬图报之地,而惟挠情丧志,恣意妄为,重陷亲心于烦恼之境,自顾实无以为人。
思至此则复内讼无已,且食且想,不觉着为之堕。余兄睨余微笑。余姊余嫂则默侍于旁,不发一语,含笑相向,各为得意之容。推其心,殆皆以日间老母一诺,阴为余贺,故不期而面呈愉色。
余此时已不知为羞,亦不识为喜,只觉家人一片倾向于我之诚,人于余心,使余胸头忽发奇暖,如坐春风,如醉醇醪,栩栩焉,醰醰焉,心身俱化,而不知其所以。
有顷餐毕,余母复讯余数语,大致关于姻事者。既又以日间未尽之言,加余以警饬。余俯首受教,更鱼再跃,乃告辞归寝。
是日以后,余心渐臻平适,恍释重负,清净安闲,度此如年之长日,顾诸念既息,而胸际伏处之情魔,复乘隙跃跃欲动。
半年来经过之情事,乃于独坐无聊之际,时时触拨。
心头眼底,憧憧往来者,胥为梨影之小影。余初亦欲力抑之勿思,顾愈抑而思乃愈乱,则自怨艾,胡吾心与彼,结合力乃若是其强且厚,至于念念不能或释!才作悔悟之语,而心与口终不能相符?一刹那间即又应念而至,不获已手书一卷,而贯注其全神之阅之,冀自摄此心,不涉遐想,而乃目光到处,倏忽生花,视书上之文,若满纸尽化为“梨影”二字,疑其疑幻,惘然不能自决,则复废书而叹:“异哉此心!今不复为余所有,余复何术足以自脱?则亦惟有听之而已。”
然当此情怀撩乱之时,忽忆及余母训诫之语,兄姊劝勉之词,则又未尝不猛然一惊,汗为之溢。复悬想:夫姻事既成之后,为状又将奚若?更觉后顾茫茫,绝无佳境。此身结果,大有难言。人生至此,真此抵羊触藩,进退都无所可。他事勿论,即欲使此心暂人于宁静之境而亦不可得。只此一端,已足坑陷余之一生而有余矣!
独居深念者数日,梧阶叶落,夏序告终,荷花生日之期已过,鹏郎临行之约,势不克践。凉风天末,盼望之切,自无待言。余其有以慰之矣,乃以别后情事,成诗八律,投诸邮筒。
无端相望忽天涯,别后心期各自知。
南国只生红豆子,西方空寄美人思。
梦为蝴蝶身何在,魂傍鸳鸯死也痴。
横榻窗前真寂寞,绿阴清昼闭门时。
天妒奇缘计不成,依依谁慰此深情。
今番离别成真个,若问团圆是再生。
五夜有魂离病榻,一生无计出愁城。
飘零便是难寻觅,肯负初心悔旧盟。
半卷疏帘拂卧床,黄蜂已静蜜脾香。
吟怀早向春风减,别恨潜随夏日长。
满室药烟余火热,谁家竹院午阴凉。
阶前拾得梧桐叶,恨少新词咏凤凰。
海山云气阻昆仑,因果茫茫更莫论。
桃叶成阴先结子,杨花逐浪不生根。
烟霞吴岭催归思,风月架溪恋病魂。
最是相思不相见,何时重访武陵源。
一年春事太荒唐,睛日帘栊燕语长。
青鸟今无书一字,蓝衫旧有泪千行。
鱼缘贪饵投情网,蝶更留人入梦乡。
欲识相思无尽处,碧山红树满斜阳。
碧海青天唤奈何,樽前试听懊侬歌。
病余司马雄心死,才尽江郎别恨多。
白日联吟三四月,黑风吹浪万重波。
情场艳福修非易,销尽吟魂不尽魔。
夜雨秋灯问后期,近来瘦骨更支离。
忙中得句闲方续,梦里呼名醒不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