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恋之,恋之不已,沦为痴愚,惝恍迷离,而莫知所适。幸可自救者,中情之毒虽深,而一点良知,犹未尽昧。至万不得已时,终当制私情以全天性。然此时一腔情绪,半含怨愤,半带悲哀,欲忍难忍,言愁更愁,无一可告人,无一足自解。则方寸灵台,已多内愧,受责于良心,乃较听命于父师之前,待罪于法庭之下,惨酷不啻数倍。
  用情一不慎,自苦至于如此,则少年血气之过也。自讼良久,谨答兄日:“闻君一夕话,胜读十年书。弟此后不敢再谈情字矣。”乃相与抵足而寝。
  天涯游子,一旦双归,比来年天伦团聚之乐,无美满于此日者。余母已笑逐颜开,不复愁眉苦眼。余亦暂脱愁城之厄,觅欢笑于当前。槐阴摊饭,竹院分瓜,妇子嘻嘻,笑言一室,极酣畅淋漓之致。
  晚来浴罢,同坐乘凉。余兄则徐挥蒲扇,以别后所遭,娓娓为吾等道。海客谈瀛,听者忘倦。余姊间或搀以谐语,博得慈颜一粲。余臻此境,恍离地狱而登天国,听仙乐之悠扬,如向我胸头,奏恨海澜平之曲。无穷哀感,倏如蝉蜕,屑层剥卸,障翳一空。
  信乎外情之蔽,终不敌内性之明也。伦常之乐,人皆有之。
  弃之而别寻苦趣,宁非大愚?世界一烦恼场也,就中真实之乐境,舍名教外,直无余地。
  人生此世,苟使天伦无缺陷之事,优焉游焉,全其本性之真,亭此自然之福,已足以傲神仙而轻富贵,又奚事得陇望蜀,驰心外骛哉!
  大凡人之性灵,莫宜于养,莫不宜于泪。一涉外感,则聪明易乱。而外感之来,复多愁少乐,则生人之趣短矣。吾今自情海复返性天,已深知此中之苦乐。
  上帝而许余忏悔前情者,已当立收此心入腔子里,奉老母以终天年,于愿已足。然而一场幻梦,虽醒犹痴,况复多所牵涉,何可中道弃捐!总由子春劝驾,生此枝节。事至今日,始深悔出门之孟浪也。
  浃旬以来,余日向家庭寻乐,一切烦忧热恼之事,暂释于心。明知乐不可久,而悲者无穷,姑作得过且过之想,尽找之所当为,使老母不为我而多所愁闷。此即找近日对于家庭之唯一主义也。
  戚友辈闻余兄弟归来,各加存问。门外时闻剥啄,室中不断话潮,如汪子静庵、邵子挹青,尤为余苔岑夙好,亦复时时过从,相与读诗赌酒。日雨重联,悦亲戚之情话,乐琴书以消忧,盖又有彭泽归来之况味焉。
  长日如年,佳趣正复不少。盖自父死兄离以后,此为最乐之时期矣。乃不意彼万恶之病魔,日夜环伺余旁,复乘此欢情畅适之余,而忽焉惠顾。
  当此炎炎大暑,郁气如蒸,披襟当风,庶乎称快。而我乃伏处若茧,拥絮被作牛喘,寒热交作,头汗涔涔,其苦殆无伦比。虽只余一人受之,然家人为余病故,已尽易其快乐之心肠,而为忧愁之滋味矣。
  一家之中,余母焦忧尤甚。余既以胸隔间之秘密,负母于冥冥,复以形体上之损害,陷母于扰扰,伏枕以思,为子者殊不应若此。余亦不自解余身之何以惯与病为缘也。
  此次之病,来势虽剧,幸系外感,尚非难治。服药数剂,即已退减。既而成疟,间日一作,医者谓病势已转,可保无虞。
  荏苒兼旬,老母之精神,业为余消耗尽矣。
  余病作时,余母刻不离余。余兄为余皇皇求医药,几无停趾。余姊余嫂,亦均改其起居之常度,攒眉蹩额而问讯焉。直至余病少瘥,而后众忧始解。
  忆余之病于崔氏也,侍余疾者,鹏郎、秋儿二人而已。虽问暖嘘寒,调汤进药,事事经心,总是不关痛痒,未免粗疏,使多情之梨影,能亲至余之榻前者,或能如家人侍余之无微不至。然而礼防森严,内外隔绝,病耗惊传,徒令彼芳心闷损。
  而余亦一榻孤眠,凄凉无荆
  今余病于家,而周旋于余侧者,母也,兄也,姊也,嫂也,无一非亲余爱余之人。至于忘餐废寝,劳神焦思,而祝余之速愈,至性至情,每至疾病时而愈见。而外感之缠绵,总不及天伦之密切者。此番骤病,殆天欲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,一一实演于余前,而启余以觉悟之门也。
  余至此益觉余之所为,殊无一分足以对母。不第母也,即推诚相爱之兄,而余亦报之以欺罔自顾此身,已为天地间不孝不弟之人,无处足以容我。余之外疾可除,余之内疚又宁有已时耶?
  余于病中睹家人亲爱之状,思潮之起落愈频。余之知觉,藉以完全回复,觉人各有诚,惟余独伪。余亦有本来面目,今果何在?身着茵席,如卧针毡,不宁特甚。既而思之,余恶未极,非不可补救者,今宜先求一安心之法。欲安此心,惟有将余之隐事,和盘托出于余母之前,而求母赦余。然终有所畏怯而未敢直陈,则奈何。
  思之重思之,余其先诉之余兄乎?兄为敌体,且又爱余,余已自陈忏悔,兄或能存宽恕,不至峻责,令余难堪。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,余复何惮而嚅嚅不能出口耶?
  思既决,余乃秉余之诚,鼓余之勇,将半年情事,含悲带愤,倾筐倒箧而出之,而听余兄加以判断。
  兄初闻余言而骇,既而曰:“弟平日喜读《石头记》,反覆玩索,若有至味,形之吟咏,至再至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