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日:“君远来,余尚未尽地主谊,蜗居虽隘,尚有容榻地,今夜当与子抵足,一罄阔衷,何言去为!”子春乃止。
余与子春,在同学中最相投契。毕业后水分云隔,倏已二年。彼能奋发有为,蜚声学界,不似余之潦倒。今夕相对,联杯酒之余欢,话沧桑之别恨,人影西窗,不觉烛之三跋也。
然余于是时,已别有所感,几不能复与子春周旋。计余在此,为此室之主人者,为时止二十四钟矣。二十四钟后,余即将背离乡井,抛撇慈亲,为异地劳人,作穷乡孤鬼。世间离别,莫惨于斯,莫怪余之魂摇而心怯也。
嗟呼!余将行矣,此行不出百里,而余视之,几有千山万水之遥,地北天南之感。非别苦也,不可以别而竟别,则别斯苦矣。割慈忍爱,为国忘家,温太真绝裾而去,原无累乎盛名。
而余之出也,仅为糊口之谋,不作立名之计。室家虽好,风雨飘遥骨肉无多,死生契阔。留此一身,以伴老母。凄凉之况,已不堪言,乃不为反哺之鸟,复作离巢之燕。双袖龙钟,又挥别泪;一声骊唱,竟不回头。此后欢承菽水,更有何人,望切门闾,不知几日,谁非人子,处此万难之局,未有不徘徊瞻顾,欲行复恋者。近别甚于远别,小别难于永别,固不必道路几千,时序变易,始觉此别之黯然销魂也。
余母为余治装,被一条,布衣数袭,一一缝缀而折叠之。
一针一血,其痛由母心而转彻余心。余知此行已无可挽,然忽然竟去,心岂能安!余于是不得不陈情于余姊之前矣。
余所求于姊者无他,欲姊留家伴母,代余之职耳。而余母此时,虽不沮余之行,未尝不痛余之行。
成行尚在明朝,而叮咛千万语,已于先一夕倾筐倒箧而出之。若恐临别仓皇,一时说不了者。余以是知余母之爱余深也。
视老人之颜色,计别后之情形,此心乃震震欲裂,顾竭力制泪,不欲复为母见以伤其心。然母若已窥余隐,忽正言以勖余,旋复婉言以慰余。余第唯唯,而母言滔滔,似江河之不竭。
世无有慈母而愿离其子者,余母亦犹人耳。因其学问识见,俱高人一等,故爱子之念,寄诸精神,不形诸词色。余聆母叮咛之语,足动余儿女之情。复聆母训诫之言,又足振我英雄之气。
生我者母,成我者亦母。此别太无端,此恩真罔极也。余姊平日,谈吐生风,豪放自喜,是夕亦至无欢。余欲彼留家伴母,彼在理必允余之请。彼之爱母,固无异乎余之爱母。余不能不行,彼可以不去也。
喃喃一夕话,余母舌敝,余魂碎矣。听到晓钟,惘然就道,别时情况,至为凄恋。余母转无一言,惟以一双枯瞳,炯炯视余,欲泪不泪。
余此时欲忍痛觅一慰母之言,而方寸已乱,竟不可得。良久始得数语曰:“母亲,儿去矣。待到清明,当遄归视母也。”
母闻言微颔其首。
余姊则诏余日:“弟到校后,速以书来,免家人盼望。此后亦须时时通问,毋吝平安二字也。”余敬应曰:“诺。”
正徘徊间,而舟子不情,解维自去。好风相送,帆饱舟径,一回首间,而杳杳家门,已没人晓光迷漫中矣。
雪鸿泪史 2 (清)李修行撰
第二章二月
此行也,与子春偕,舟中并不苦寂,而余则涕泣登舟,慈容遽隔,听欸乃之橹声,拨余心而欲荡。沧波路杳,游子魂孤。
推篷一望,远山蹩恨,如愁乱攒,寸寸离肠,为渠割断。湖水作不乎之声,呜鸣咽咽,亦若和人饮泣者。江春早景,大足娱人,离人视之,伤心惨目。
子春见余不乐,则曲相慰藉,谓:“苏常犹邾鲁耳,一水相通,往还至易。小别数月,何事戚戚为也?”
余叹日:“余非恋家,恋老母耳。”
余与子春别二年,此二年中,余家小劫沧桑,子春固未知一二。今日余愿膺斯职,在子春亦未尝不以为讶,谓与余之初志相违也。一舟容与,絮絮谈心,乃以不得已之苦衷,告余良友。
子春闻之,亦深为扼腕日:“枳棘丛中,非栖驾凤之所。
子姑安之,腾达会有期也。”
夕阳在山,暮烟宠树。余舟已傍岸歇。子春先登,旋偕石痴来迎余。行装甫卸,肴核纷陈,同席者为副教员李杞生、石痴及其父光汉,此外尚有一叟,崔其姓,五痴之戚也。子春一一介绍于余。
石痴为人,风流倜傥,矫矫不群,一见如旧相识,若与余三生石上,订有夙缘者。其父年约六旬,精神矍铄,谈吐甚豪,绝非乡曲顽固者流。副教员李杞生,去冬毕业于锡金师范学校,石痴聘之来,任音乐、体操、图画等科。与余寒暄数语,即知为毫无学养者,其一种浮嚣之气,几令人不可向迩。
近来新学界人物,类李者正多。余姓介介,厌与若辈交接。
前所以不愿投身此中者,正以薰获之不能同器耳。今初次任事,即遇此人,姑无论其人品如何,学问如何,而聆其言论,察其行为,已与余心中所厌恶而痛绝者,一一符合。
此后将与彼同卧起,同饮食,晤言一室之内,周旋一年之久,寂寞穷乡,生涯已云至恶,复得此不良之伴侣,相与其处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