稗官,舒愤懑于儿女,而《雪鸿泪史》诞生矣。
顾读者第服其文情之挚,文思之奇,文言之富,文旨之纯,谓深合古者风人之旨,而得近世小说界中所未曾有,抑知此书成而徐子之文光、徐子之泪亦随之而竭耶!是故《雪鸿泪史》者,亦徐子之《离骚》也,乌得以小说目之!
嗟乎!方徐子下笔草此时,国是纵极阽危,而告朔虽虚,饩羊犹在。今则邪说暴行,萧艾充涂,茫茫夏域,将并此具文之典而犹去焉。此虽志得气扬之士对之,犹不免魂销而骨挫,矧伤时善哭之徐子耶?然则继自今徐子殆又有《远游》、《天问》之赋也夫,虽然,吾深愿徐子之不复作也。
顾柘村撰。
序四
写情难,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。
吾国小说,传者多矣,而言情者乃寥寥。岂吾国人皆榛榛如草木,狉狉如鹿豕,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乎?然而《石头记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花月痕》又何以称焉?则知吾国人固非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也。知情之高尚可贵,而言情之作,传者乃寥寥,则言情之作,舍《石头记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花月痕》外,更无有惬心贵当令人爱慕不忘者,又可知也。故曰:写情难也。
夫《石头记》写宝黛之情。宝黛固中表亲,一则中馈犹虚,一则深闺待字,两情既洽,苟无家庭之阻力,欲成有情眷属,易如反掌耳。
《牡丹亭》写柳杜之情,柳为落魄书生,杜为离魂倩女,皆非使君有妇、罗敷有夫者,欲谐伉俪,即亦匪难。
若《花月痕》写韦刘之情,则以坎坷名士而遇沦落佳人,同病相怜,遂相缱绻,虽非用情之正轨,然《闲情》一赋,不损渊明高节;司马青衫,伤心人别有怀抱,固亦不得谓为名教之罪人。
是三书所写之情,皆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可比也。既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,而又不能不用之情,则是普通之情。写普通之情难,而究非大难,故能工。使易其写普通之情者,以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,则工者或未必工。故曰:写情难。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也。
曷言乎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也?彼梨影者,新寡文君也;而梦霞者,则才同相如,品非相如之比者也,其对于梨影,固不能用情之人也。然而佳人命薄,才子情多,一念怜才,半生知己,惺惺惜惺惺,当有未能忘情者矣,所谓不能不用情者此也。
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,而又不能不用之情,其范围极狭,过则滥,不及则不能感人。记所谓“发乎情止乎礼”,及古诗所谓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”二语,庶几得之。
余友徐子枕亚,尝本此意以着《玉梨魂》一书,所谓梦霞、梨影者,即此书中之主要人也。其叙彼二人也,虽互相钟情,然一能持其圭壁之躬,一能保其松筠之节,虽爱而不及乱,是无过也。而其后卒能以身殉之,是无不及也。
噫!本此意以着言情小说,虽不得为言情之正轨,亦庶几能得古人之微旨矣。而徐子犹自视?然,以为代他人写照,终不若其自抒胸臆之能得其真象,故又将何梦霞之日记,修饰而润色之,且缀以评语,如治丝而理其绪,振网而挈其纲,俾阅者知要旨之所在,名曰《雪鸿泪史》。其书之详审精密,直驾《玉梨魂》而上之,视《石头记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花月痕》诸书,尤有难易之判。
盖徐子多情人也,以多情人而言情,正如伐木于山,渔鱼于泽,取之固有不待外求。故其写难言之情,独能缠绵悱恻,酸人心脾,阅之泣数行下,诚言情小说中之杰作哉。
自有此《雪鸿泪史》出,而《玉梨魂》不足多也,而《石头记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花月痕》诸书更不足多也。何也?盖彼为其易,而此为其难也。书将付锓,徐子索序于余,因弁数言于卷首。
乙卯九月韦秋梦撰。
序五
盈天地间无物也,而所以物物者,一情之弥纶而已。有情而后有儿女,有情而后有家国。未有缠绵于儿女之情,而恝置于家国之情者。亦未有贯注于家国之情,而轻弃其儿女之情者。
人第见风流旖旎,两好无猜者之为艳情,而不知此横陈嚼蜡之情,情之易竭者也。人第见伫辛伫苦、百折不回者之为苦情,而不知此剥极后复之情,情之应有者也。善言情者,不虚铺于美满之情,而肆力于落寞之情;不轻许于离合之情,而崇拜于寂灭之情。愈落寞,斯其情愈奇;愈寂灭,斯其情愈挚。
良以情之真趣,当于空山抔土中求之,不第于软玉温香中卜之也。
人生弧弧堕地球,使举此良缘嘉偶,悉数以偿,则娲皇无不补之天,精禽无待填之海,于此而欲用吾情,吾又乌乎用吾情。
而求牡守雌,蠢蠢动动,与禽兽奚择焉?徐子曰:是乌可哉!吾始有以表示之。而既有《玉梨魂》之着,吾今复有以演进之,而于是有《雪鸿泪史》之作。譬之物质,《雪鸿泪史》其元素,而《玉梨魂》特其标本也;譬之绘事,《雪鸿泪史》其真迹,而《玉梨魂》犹其临摹也。托微波于尺素之中,以翰墨了死生之局,只此结果未遑之文字,而厥后种种之末日朕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