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袁家女儿,年已二八,袁指挥夫妇俱乱后死了。大大的开着门面,把常姐改名银瓶。日日教他拨阮调筝,清歌妙舞。把个银瓶娇养的如花花解语,似玉玉生香。他是内院体统,不肯轻见一人。只好看花起早,爱月眠迟。在那小楼窗上,时露出半面来。看那章台走马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。单单等一个肯撒钱,喜飘风,金十万银十万的,才接他采花。那银瓶心里,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,才和他偕老。各人心事不同。
  看官听说,世上的事,偏事佳人才子不得凑巧,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鸦。自古好事多磨,那有天天一对过到老的。那银瓶想起当日因打秋千,遇见圣驾,后来受了御酒银瓶,遭着大乱,不得进宫,反落了烟花陷井。父母俱已遇乱身亡,这个身子桃花柳絮一般,也不知嫁得个好人才丈夫没有。看了李师师家,有十个粉头,打起来各样刑法,好不利害。如今这样敬奉着我,只为留着我挣钱,将来如有一事不遂他的心,也是一样。这女子聪明绝代,那里不想到。到了三月三,是上巳佳节。清明已过,各处秋千竖起,银瓶春思恹恹,又愁又困,懒对庄台。旁有侍女樱桃,取过阮来拨着,唱一套新习的吴骚:
  【解三醒】恨锁满庭花雨,愁笼着水烟芜。也不管鸳鸯隔南浦,花枝外影踟蹰。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,被叠慵窥素女图,佳期误。一霎时,眼中人去镜里鸾孤。
  银瓶一面唱着,一面眼中掉下泪来。想起那日秋千上,遇见圣驾,也非偶然。后来遇着兵火连天,一段姻缘,好似一场春梦。又唱:
  【北寄生草】怕奏阳关曲,生逢汴水枯。是江干桃叶凌波渡,汀洲草碧流云路。这河桥柳色迎风诉,纤腰倩作绾人丝,自家飞絮浑难住。
  樱桃送过茶来,银瓶呷了一口,轻轻放下。想起那日清明,爹娘送我过沈家,多少妇女顽耍,如今孤另另一个亲人不在眼前。掉下泪来,又唱道:
  【解三醒】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,谁待去整花朵工夫。正寒食泥香新燕乳,行不得,怕提壶,三春别恨调琴语,一片年光揽镜虚。消魂处,多则是乌啼冷夜,梦破余香。
  又想一回。这当日说圣驾在李妈妈家楼上,见俺一面,就遣了两个内臣,捧着羊酒金缎,聘俺入宫。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,今日说是要亲选,明日说是要亲选进宫。等到半年时,留我在他家,全无消息。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。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。哭着又唱:
  【北寄生草】不语花含悴,长颦柳怯舒。冰壶迸裂蔷薇露,兰干碎滴梨花雨。珠盘溅湿红绡雾,怕襄王暮雨近虚无,为谁断送春归去。
  按下这银瓶悲怨,独坐伤春不提。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,号翟四官人。在徽宗朝纳粟,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。他家私万贯,富甲一城。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,又和翟管家认同宗。才做了这个官。为人虽有些浮财,悭吝贪鄙,寻常一个钱不肯使,却有一椿毛病单好嫖婊子,不甚择好歹。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,也花费几千银子。他生的一脸赤麻,大鼻凹额,一部落腮黄须;五短身才,丰领大肚,倒是富态气像。只言语粗俗,一身厌气。常在巢窝里走动。这些浮浪子弟,有郑千户儿子郑玉卿,王招宣府儿子王三官,这些小帮闲。沈小一哥、刘寡嘴、张斜眼子,都逐日陪他们在巢窝里打成盘。只有郑千户家儿子,今年方十八,因他生得白净面皮,苗条儿典雅,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朋友。也学了几套南曲,吹的好箫,蹴的好气球;又有一般武艺,打得好弹弓,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。就是个女色里的班头,帮闲中的领袖。那翟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第一条胡同大开了巢窝,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,他和这班人常去闲串。那李师师家有十个丫头,也会品竹弹筝,折牌识字。
  有个侍女巫云,有些姿色。翟员外嫖了几夜,不见出奇。他闻的李妈妈家有个银瓶姐,是选了进宫的,不出来见客。李师师养如爱女。真是倩人施粉黛,不自着罗衣。这翟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,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。又知他是使大钱的。自家又不肯破钞,正自两难。
 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一个玉人儿,每日口里噙着他,儿长儿短。我只有你一个女儿,好歹拣了天下头一个风流才子,做我的女婿。成了亲决不肯把你做下贱。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,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,就要进宫,遇这大乱,才撇在这里。比我女儿还敬重他,谁敢使他见人。又教银瓶隔院弹筝,隔窗度曲,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,红颜送盼。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,不消细说。后来因徽宗北狩,李师师故意捏怪妆妖,改了一身道妆:穿着白绫披风,豆黄绫裙儿,戴着翠云道冠儿。说是替道君穿孝。每日朝北焚香,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。自称坚白子,终身誓不接客。一切人来有十个侍儿陪待,好不贵重。因翟员外是个大家,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,才待了一杯茶,就进去了。又养着两个穷内官,时常在门首立着,一似相宫禁一般。又常见人啼哭,说是道君托梦。乔张乔致的,扯天大架子。那翟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,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。那日翟员外在客厅上坐下,侍儿巫云陪着吃茶,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