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吃酒的话,与他说了一遍,如飞走上山去,回覆主人。
显宦大惊道:“原来就是唐伯虎!这样一个大名公,竟与他当面错过,可惜可惜!”埋怨那些陪宾道:“我原要礼貌他,都是兄们不肯,阻塞贤路,使他做了玩世不恭的畸人,使我做了贤愚不辨的俗吏。这桩奇事,将来必传。万一有人做起戏来,我面上这两笔水粉,是兄们见惠的了。”把那几个陪宾说得哑口无言,羞惭满面。
第二日备了一副盛礼,又携了一樽葡萄酿,进城去访唐伯虎。唐伯虎辞了礼物,止受名酒一樽,当面开了,与他尽欢而别。临别之时,显宦问他求画。他就把昨日的故事,画做一幅着色山水,叫做《六如山人乞食图》。这幅名画与这桩韵事,至今流传,以为实迹。
他虽然不是真正乞儿,却也摆了一时三刻的糙碗,穿了七拼八补的衲头,骗许多好酒吃下肚,还博个风流豪杰之名。这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了。
那个忠臣义士,去今不远,就出在崇祯末年。自从闯贼破了京城,大行皇帝遇变之后,凡是有些血性的男子,除死难之外,都不肯从贼。家亡国破之时,兵荒马乱之际,料想不能丰衣足食,大半都做了乞儿。
闻得南京立了弘光,只说是个中兴之主,个个都伸开手掌,沿途抄化而来,指望辅佐明君,共讨国贼。谁想来到南京,见弘光贪酒好色,政出多门,知道不能中兴,大失从前之望。
到那时节,卑田院中的隐士熬不得饥饿,出来做官的,十分之中虽有八九分,也还有一二分高人达士,坚持糙碗,硬着衲衣,宁为长久之乞儿,不图须臾之富贵。
所以明朝末年的叫化子,都是些有气节、有操守的人。若还没有气节,没有操守,就不能够做官,也投在流贼之中,抢掳财物去了,那里还来叫化?彼时鱼龙混杂,好歹难分,谁知乞丐之中尽有人物。
直到清朝定鼎,大兵南下的时节,文武百官尽皆逃窜,独有叫化子里面死难的最多,可惜不知姓名,难于记载。只有江宁府百川桥下投水自尽的乞儿,做一首靖难的诗,写在桥堍之上,至今脍灸人口。其诗云:三百余年养士朝,一闻国难尽皆逃。
纲常留在卑田院,乞丐羞存命一条。
这岂不是乞丐里面的忠臣义士?话体烦絮,且把正事说来。
明朝正德年间,山东路上有个知书识字的乞儿,混名叫做“穷不怕”。为人极其古怪,忽而姓张,忽而姓李,没有一定的姓氏。今日在东,明日在西,没有一定的住居。有时戴方巾,穿绸绢,做乞丐之中第一个财主;有时蓬头赤脚,连破衣破帽都没有,做叫化里面第一个穷人。
为甚么没有定姓?他原是个旧家子弟,只因为人轻财重义,把金银视为粪土,朋友当做性命;又喜替人抱不平,乡里之中有大冤大屈的事,本人懦弱不能告理,他就挺身出头,代他伸诉。不上几场官司,几年挥霍,就把数千金产业费得罄尽,弄得仓无一粒,囊无半文。
平昔受恩的朋友,见他穷了,分文不肯借贷;连自家的妻子,没穿少吃,饥寒不过,也逼他做起朱买臣来。
他因看破世情,毫无眷恋,竟把妻孥弃了,飘然出门,随他嫁也得,守也得,只携一根棒,一只碗,做个不骄妻妾的齐人,在外面乞食。
知道自己不长进,玷辱祖宗,怕人知道姓氏,说他是某人之子,某人之孙,要把“叫化”二字封赠先人,所以不肯说出直言,忽而姓张,忽而姓李。
为甚么没有定居?他道:“叫化”两个字,也是随人解说得的,若还只顾口腹,不惜廉耻,把几十个“老爷”、“奶奶”换他一文低钱,叫了又叫,化了又化,这就是叫唤之“叫”、募化之“化”了;若还做得清高,计得廉介,在乞息里面行些道义出来,使人见了,个个思忖道:“乞丐之人尚且如此,岂可人而如乞丐乎?”这等做来,就是劝教之“教”、变化之“化”了。
每一分人家,终身只讨他一次。这一次又只讨他一文,在我不伤其廉,在人不伤其惠。当初做官的里面,有个“一钱太守”。做太守的人,每一个百姓取他一文钱,尚且不叫做贪墨,何况于乞丐之人?若还守定在一处,讨过的人家终日去讨,不但惹人憎嫌,取人唾骂,就是自己心上也觉得不安;不如周游列国,传食四方,使我的教化大行于天下,天下好施喜舍的人,要见我第二面也不能够,就像天上的神龙一般,使人见首而见不尾,何等清高,何等廉介!他立定了这个主意,所以今日在东,明日在西,再不曾在一个地方住上一年半载。
为何忽然财主,又忽然做了穷人?只因他天性慷慨,最恶的是悭吝之人。古语道得好:“江山易改,秉性难移。”他就做了叫化子,依旧还轻财重义。自己要别人施舍,讨来的钱钞又要施舍别人。
财主人家见他讨饭讨得清高,做人做得硬挣,又且通今识古,会做几首粗浅诗词,都不把他做乞儿看待。
见他走进门来,不是亲手递茶,就是唤人送饭;不是解开串头拣一大钱,就是摊开银包拈一小块,都不消他开口,输心乐意的施舍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