吹出断肠声。
次年红鸾天喜星动,别人是红鸾天喜,唯有朱淑真是黑鸾天苦星动,嫁与金罕货,那时是十八岁。朱淑真始初只道还是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及至拜堂成对之时,看见金罕货奇形怪状,种种惊人,连三分也不像人,竟苦得他两泪交流,暗暗的道:“这样一个人,教奴家怎生承当!这皮气球害我不浅,我前世与你有甚冤仇,直如此下此毒手?只当活活的坑死我了。”有董解元《弦索西厢》曲为证:觑了他家举止行为,真个百种村。行一似栲栳,坐一似猢狲。甚娘身分,驼腰与龟胸,包牙缺上边唇。这般物类,教我怎不阴哂?是阎王的爱民。
说话的,你只看《水浒传》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脚虎王英,一长一短之间,也还不甚差错。那潘金莲不过是人家一个使女,有几分颜色,嫁了武大郎这个三寸钉谷树皮,他尚且心下不服,道错配了对头,长吁短叹。何况这朱淑真是个绝世佳人,闺阁文章之伯、女流翰苑之才,嫁了这样人,就是玉帝殿前玉女嫁了阎王案边小鬼一样,叫他怎生消遣,没一日不是愁眉泪眼。那金三老官夫妻见媳妇果然生得标致,貌若天仙,晓得吃亏了媳妇,再三来安慰。你道这桩心事,可是安慰得的么?只除不见丈夫之面,倒也罢了,若见了丈夫,便是堆起万仞的愁城,凿就无边的愁海,真是眼中之钉一般。无可奈何,只得顾影自怜,灯下照看自己的影子,以遣闷怀。有《如梦令》词为证:谁伴明窗独坐?我和影儿两个。灯尽欲眠时,影也把人抛躲。无那,无那,好个凄惶的我。
朱淑真自言自语道:“昔日贾大夫丑陋,其妻甚美,三年不言不笑。因到田间,丑丈夫射了一雉,其妻方才开口一笑。我这丑丈夫只会塌伞头、钉木屐钉,这妇人又好如我万倍矣。古诗云‘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’。若嫁了这样丈夫,不如嫦娥孤眠独宿,多少安闲自在!若早知如此,何不做个老女,落得身子干净,也不枉坏了名头。”你看,他一腔愁绪,无可消遣,只得赋诗以写怨怀:
静看飞蝇触晓窗,宿酲未醒倦梳妆。
强调朱粉西楼上,愁里春山画不长。
又一首道:
门前春水碧如天,座上诗人逸似仙。
彩凤一双云外落,吹箫归去又无缘。
又一首道:
鸥鹭鸳鸯作一池,须知羽翼不相宜。
东君不与花为主,何事休生连理枝?
那朱淑真看了春花秋月,好风良日,果是触处无非泪眼,见之总是伤心。你教他告诉得那一个,不过自己闷闷。倏忽之间,已是正月元旦。曾有《蝶恋花》词记杭州的风俗道:接得灶神天未晓,炮仗喧喧催要开门早。新褙钟馗先挂了,大红春帖销金好。炉烧苍朮香缭绕,黄纸神牌上写天尊号。烧得纸灰都不扫,斜日半街人醉倒。
话说杭州风俗,元旦五更起来,接灶拜天,次拜家长,为椒柏之酒以待亲戚邻里,签柏枝于柿饼,以大橘承之,谓之“百事大吉”。那金妈妈拿了这“百事大吉”,进房来付与媳妇,以见新年利市之意。朱淑真暗暗的道:“我嫁了这般一个丈夫,已够我终身受用,还有什么‘大吉’?”杭州风俗,元旦清早,先吃汤圆子,取团圆之意。金妈妈煮了一碗,拿进来与媳妇吃。淑真见了汤圆子好生不快,因而比意做首诗道:
轻圆绝胜鸡头肉,滑腻偏宜蟹眼汤。
纵有风流无处说,已输汤饼试何郎。
那诗中之意无一不是怨恨,错嫁了丈夫之意。不觉过了一年,次年上元佳节又到,灯景光辉。朱淑真看了往来看灯之人,心想:“纵使未必尽是佳人才子,难道有我这样一个丈夫不成?我前世怎生作孽,受此苦报?”做首词儿名《生查子》道: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年人,泪湿春衫袖。
又题诗一首道:
火树银花触目红,极天歌吹暖春风。
新欢入手愁忙里,旧事经心忆梦中。
但愿暂成人缱绻,不妨长任月朦胧。
赏灯那得工夫醉?未必明年此会同。
话说那朱淑真愁恨之极,日日怨天怨地,无可告诉,只得写一张投词,在家堂面前日日哭诉道:“我怎生有此不幸之事?上天,你怎生这般没公道?你的眼睛何在?怎生将奴家配了这般人?”拜了又诉,诉了又拜。那投词上写道:诉冤女朱淑真诉为冤气难伸事:窃以因材而笃,乃天道之常;相女配夫,实人事之正。以故佳人才子,适叶其宜;愚妇村夫,各谐所偶。半斤配以八两,轻重无差;六画共成三爻,阴阳有定。念淑真生无一黍之非,配有千寻之谬,虽面目肌发具体而微,乃籧篨、戚施较昔而甚。
春花秋月,谁与言哉?良夜好风,啜其泣矣!断肠有分,瞑目何嫌?缱绻司乃尔胡涂,赤绳子何其贸乱?恨纤手不能劈华嵩之石,怨绵力无由触不周之山。实天道之无知,岂人心之多瞶?
试问淑真以何因缘而受此苦!谨诉。
那朱淑真怨恨冲天,日日拜告天地,从春间拜起拜至深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