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月十六日,众人择定十八日黄道吉日登程。各家府内都有家宴?,有父母的训教儿子入京供职,当上答君恩,下纡民力,方是正理。回至房内,各人妻子又叮咛沿途舟车保重,一到京中即当寄信回来。各人亦嘱咐妻子,晨昏代劳,孝敬公姑,若一有了实缺以及简放外任,自当迎请父母与你们,或赴京中或至任所。兼之各人又是新婚夫妻,更觉难分难舍。各家离别繁文,毋须交代。
  伯青又禀明祝公,将梅仙留在府中帮同祝安照应外务。 “此人皿是优伶出迹, 倒是好人家出身。况且儿子既救他出了罗网,还代他设个日后出头之计,救人须宜救彻”。祝公应许。当日即叫梅仙搬进府内,在外书房居住。
  慧珠、洛珠、小凤、小怜等四人商议来日清晨,在太平门外半山亭上,备了席酒以作祖饯临歧之意,取其彼处僻静,游人不到,可以畅论一番。好在他们都是牲口,船泊在水西门外,散了酒加上一鞭,片刻即至。各府家丁半在船中伺候。
  及期慧珠等先坐轿到了半山亭,随后伯青、从龙,汉槎、王兰、二郎等坐马,小黛坐轿,一同齐至。有慧珠家的服役人等,排列坐茵,席地而坐。慧珠起身与众人把盏,洛珠、小风、小怜亦挨次斟了酒。慧珠举杯让众人道: “愿诸君此番北上,功名得意,指日高升。愚姊妹们专盼好音驰告。”伯青等亦举杯道:“敬谢金言。”慧珠又斟了杯酒,送到伯青面前,放下道: “你将这杯酒吃了,我尚有一言奉告。”伯青立起,一吸而尽,坐下道: “畹秀有何吩咐,请教。”
  慧珠正欲开言,忍不住落下几点汨来,忙用手帕拭了拭,道: “你此次入都,第一要戒定心性,不可使气,又不可存一不以功名为念的心肠,须知与祝道生为难的事,前车可鉴。非是我存俗见,只劝你保守功名,当知你父母在堂,尊夫人在室,皆眼巴巴望你飞黄腾达。你保守自知,正所谓安慰高堂,体贴妻子。即我在南京,也可稍慰寸衷。”伯青听了,慨然道: “畹秀所言,不啻金石,我当谨铭肺腑。我也有一言相劝,我等此去多则四五年,少则二三载,如不得外任即要告终养回来,就可相聚的。你切不可见我等去后,花前月下触景伤情;凡事要宽一步想,即没有愁烦了。你在南京安然无恙,我虽远在京中,亦可放心得下。我遵你言,你依我嘱,我们两地体贴便了。”慧珠点首,含泪应答。众人见他们如此情形,皆停杯不语,默坐惨然。各人有各人心事,—时不知从那里说起,只有你我凝睇而已。
  慧珠停了片刻,又叹道: “伯青,我自在扬州一病之后,万念皆灰,把那争先好胜的心肠都抛撇入东洋人海去了。只有愁烦你的一条肠子,横竖都在我心头,须臾难释。你而今功名顺适,各事平善,我即死也无怨。其实你自是你,我自是我,你我自见面以来,不过臭味相投,迄今仍是文字因缘,又无卑污苟且的事斗。但是较之那耳鬓厮磨,尤高一地。不知你我前世今生有点什么山果在内!”众人听了皆为叹息。
  伯青长吁道: “畹秀、柔云、芳君、爱卿你四位都在其座,我有句极痴的话,要奉问你等。我在桃叶渡,自见畹秀那一日,宛如平时最熟识的人一样,又似在何处曾见过的。即或离了片刻,好似隔了几年。又或我每有相忌的言语触犯了他,畹秀也原谅得过;他即说出句不检点的话来,我总觉能入耳。抑或说句极不紧要的话,我皆觉当于心,屡屡两人心思,不谋而合,不约而同。适才畹秀所云: ‘前世今生想有因果’这句话,细细味去半丝不错。想在座诸君,都有契合,未知人人皆同此心,亦未知我与畹秀独有此心?普天之下,即没有第三人了。”
  王兰道: “伯青之问,真是句痴话。你可知锺于情者,大抵如斯。不过我辈之情锺于淡处,你与畹秀之情独锤于浓,不怪你猜疑天下没有第三个。你不见亘古多情,化石有人,灰心有人,均系确证明验。即如稗官野史,说部诸家,一言于才子佳人,情而生者,情而死者,比比皆然。 《牡丹亭》魂归月夜,死犹不忘; 《红楼梦》肠断秋风,生偏多憾。若‘春蚕丝尽’,‘蜡炬泪干’此二句,可以为鉴。又若汤临川《牡丹小序》曰:理之所必无,情之所必有,此真善言情者也。伯青解此可无惑矣。”众人听了,皆点首不已道: “者香解说入情,真可释天下人的痴肠。平日人称者香为舌辩之士,果非谬许。”
  只见众家丁赶来催促道: “天色不早了,今日又是好顺风,船户来请过数次。”从龙起身道: “我们散罢,纵然叙说到明日此时,皆要别离的。”众人亦皆起身。慧珠家的人过来收了;坏箸,先自回去。伯青近前握住慧珠的手道: “畹秀我去了,你凡事自家保重,不可忘了我嘱托之言。”说着,纷纷泪下。慧珠亦哽咽了片刻,道: “我在家中无甚保重,你在客途要加意谨慎才是。”他两人的眼泪好似断线珍珠,滚滚不止。
  慧珠在袖内取出一方手帕,先代伯青拭了泪痕,自己也将泪痕拭了,递伯青手内,又在亭边短柳上,折下一枝嫩条。此时正交冬令将尽,那柳条上已含新绿。 慧珠弯腰插在亭前地上,道: “此帕有你我泪痕在上,你带于身畔,见帕犹如见我,又愿你不忘今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