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只道他说谎,不向分说,走过来将他包头摘下,不料一头的头发,都随着包头摘了下来。连儿这一吓,非同小可。寿姐未曾防备他来硬除包头,抢夺不及,已被他摘了过去。急得双脚乱跳,两只手遮住头皮,眼泪都急了下来,道: “你坑死我了,谁与你这样恶闹。”连儿定神把他头上仔细一望,直气得三尸出舍,七窍生烟,把包头使劲的一掼,重新又躺到床上去,冷笑道: “我做梦呢,今日拣明日拣,拣出个破伤风来了。天下秃子也多,没有见过你连一根戾毛都没得,真正秃成精了。笑话,笑话!”
  原来寿姐自小害了一头瘌疮,害到十三岁才好,头皮都害老了,半根头发都长不出。一年四季,皆用假发扎在包头上。到了冬令,是他极喜欢的时候,理应要扎包头,没人看得出来是瘌子。交了夏令,有人问他扎包头的缘故,他即托言头风。本来可以不嫁,无奈自小许了贺家,所以拣在冬季出嫁。过个三月五月,就是婆家识破了他是个秃子,木已成舟,也只好罢了。如托言头风,一辈子瞒了过去更妙。
  不意才到三朝,就被连儿识破,娘家亲眷又都在这里,如何不急?兼之寿姐一生,最恶人叫他秃子瘌子。虽小孩子叫和尚秃头,与人说蜡烛,他都要生气,连他父母都忌讳这个字,说酸甜苦辣的辣味,叫做狠味,以避这个辣字与瘌字同音。今日无辜的被连儿秃长秃短,羞了一起,好似火上浇油,恼羞成怒,也顾不得是新媳妇了。一声冷笑,气生生的道: “好笑,我秃在我的头上,于你何干?况且我自幼即秃了,也是天生成的。你若不喜秃子,好在我爹妈哥嫂都在你家,把我休去了罢,好让你娶个有头发的来家,称心足意。”
  连儿正在好气,又听他说出不讲理的话,气上加气,立起来把桌子一拍,道: “放你娘的清秋屁,不晓得你妈当日怎样生出你这个蛮秃子来?三朝的媳妇,开口就说休掉?了。你若过了三年五载,你还要打婆撵丈夫呢!难道头发秃了,理也不讲么?”寿姐听连儿破口骂他,索性胡闹起来,也骂道: “你不晓得我妈养出我个秃子来,我也不晓得你妈怎样养出你个有头发的来?你既开口骂我,人人皆是爹妈养的,那个从树权里掉下来的,而且你的妈现在坐在外面,我也会骂。你说我不讲理,你骂人父母倒诽理!”连儿见他反唇相向,脸都气青了,脱去上盖长衣,要来打寿姐。寿姐也站起身来,要与连儿拚命。
  堂前连儿的娘正陪着众人闲谈,忽闻房内儿媳高声吵闹,大为诧异,忙跑进房来。潘家夫妇与众亲眷也跟了进来。连儿的娘走入房内,见儿子与一个不像尼姑,又不像在家,僧不僧俗不俗的人,在那里对跳对骂,很吓了一跳。大凡秃子十个即有九个黄恹恹的头皮,试想雪白的个脸,焦黄的个头皮,一根头发全无,身上又穿着女衣裙,比怪物还难看一倍。他娘做梦也想不到,是他的媳妇。仔细定睛望了一会,方才认清楚了,急问连儿道:“你这杀头的,多分是疯了,娶个老婆来家三天还没有过完,就斗起口来,被旁人听得要笑杀我家呢!究竟因为何事?寿姐原何又变出这个形相来?”连儿望着他娘顿脚道: “真正我的亲娘,他若不变出这个形相,也不致淘气。”遂将始末根由,细说一遍。
  他娘听罢,不由得心内抖抖的气上来,冷笑了声,发话道:“我当什么天大的事两口儿要拚命。原来为的这件事,也是你命里所招,该数娶个秃老婆,只好怨命罢了。就是淘了气,他也不会长出头发来。但是寿姐儿既有这个短处,亦该让丈夫一句,方是道理。天下做丈夫的,没有个不欢喜讨个标致老婆,难不成还欢喜秃子么?怎样开口即说把我休掉了罢,也不像句说话。三朝媳妇即如此泼悍,若年深月久,还要做我家祖宗呢!那时,连气儿更不敢呵一口了。难得亲家亲母、小亲家夫妻相巧在此,又有诸位贤亲同来,倒要说个明白,不然还认做贺家的儿子坐家欺人,这不是笑话么!”  
  潘老儿夫妇与众亲眷在连儿的娘后一脚进房,抬头见寿姐光着秃头在那里乱喊乱骂,暗恨道: “这个丫头真不是人,与丈夫淘气也不应把包头除去了,现出本来的怪相,难道气痴了,连生平最忌讳的事,都不顾了。”两家的亲眷都看呆了。有的晓得寿姐是个秃子,暗地摇头道: “寿姐儿来不得与丈夫淘气不妨,不该把自己暗病掀露出来。才过门三天的媳妇,即将小名子说出,怪不得他丈夫生气。此时又引出他婆的夹七夹八的话,看起来都是寿姐白取其辱。将来怎样在贺家做人?”还有不晓得寿姐是个秃子,反吓了一跳,道: “我们看见他十七八年,却不知道他是个秃子,他要算会瞒藏的了。为何到了婆家,才三两天就现出本相来,难道嫁了人就不怕丑了么?”
  潘老儿夫妇听了连儿的话,方才明白。又听得他娘说些不生不熟的话,句句都怪他女儿不好。潘婆也多起心来,道: “亲家母太太,你倒不要偏着肠子说话。虽然是你儿子命里所招,可晓得我女儿也是天生这个破相,无可奈何。况且是自幼定的亲,他小时原不秃的,就是个秃子胡混你家,譬如一件坏东西,你既瞎眼收了下来,也只好自认晦气。亲家母,不是我说你,若大年纪说出话来都不公道,全庇护着你的儿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