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了你呢?照《石头记》上说的,就好象我有什么不正经似的,这可冤死人了。这部书不定又编派的什么话,传出去又生是非,不如索性烧掉它干净。’说着便抢过这部书,要往柴灶里送。亏得雨村抢回来得快,又再三央及他夫人,还把书翻一遍给她看,说这上头并没有编派咱们的话,才算免了这一难。
第二次是湖州大水,雨村家门口是桑园,桑园外头就临河。河水一涨,就直灌到他屋子里,那书房就有四、五尺深的水。又亏得雨村头一天夜里把这部书带到楼上去校对,没有被龙王爷收了去。这水火二劫都免了,偏偏又碰着太岁。原来湖州有个老光棍,此人姓钱名孔昭,专好包揽词讼,说起案子来只知道要钱,连亲生的老子也不认。又因他广开方便,只要收了一百大钱,就肯替人说事,人都称他为百大先生。他和贾雨村也沾点世交。听人说雨村回来,以为做过大官的一定大有油水,要狠狠地吃他一注。当下就找了一帮刀笔,造了假借据,硬说雨村欠他旧债,哪个居中,哪个做保,都签了押。先叫人来向雨村讨债,雨村不理,便告到县里。那县官见中证确凿,又受了钱孔昭之贿。立时判令贾雨村还钱,若不还就要抄他的家产。
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,一所旧宅,若抄了去,可往哪里存身呢?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,判令和息。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书,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。娇杏夫人畏祸心切,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。雨村道:‘此事万万不可。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托付给我,不要说把它毁掉,就是被官里抄了去,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?!’于是一面将此书案放出去,一面托人和钱孔昭说情,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,才算了事。诸位想想,这部书可是容易留下的吗?”
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,无不叹异。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:“阁下与贾府有仇,还肯说他们的好话,这般古道真不可及。”老者道:“这些事跟书上颇有关涉,说出来可以对证。再说深了,舍下也不过合那贾恩侯有些仇隙。至于贾府上的累世厚道,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。别的不用说,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,若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,那里还有今日呢?”雪苹道:“究竟还是老辈长厚,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,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?”
等到临走,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。起先不肯,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,才肯借给他。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,见所说大意皆与前书不悖。且按迹循踪,不涉穿凿。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,是前书所不及的,奇惊处颇能令人惊心动魄。因此也手抄了一部。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墅,见园花盛开,春光似锦,独自在花荫下徘徊,赏玩了一番,回至洗红轩里,取出此书抄了两页,又重新恬吟密校。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,便歇下来倾耳细听,唱的是:
败锦糊窗,当年紫诰香。落花啼鸟,谁知钟鼎场渺,金门黯对斜阳。碧油幢,又换了清罗帐。休说是望金张与马扬,到头舞袖更郎当。昨日杨柳殿前千骑拥,今朝蓬蒿径里一身藏。金穴量,金谷妆,繁华流水无归往,苦费尔等计短长。可怜心力都成枉,舐犊忙,保不定投袂向何方。好风光,哪知道冷落了乌衣巷。只贪题柱贵,哪管倚闾伤?陌头长绿桑,垅头生白杨,渺茫茫,人间何处是真多?漫牵肠,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。
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,连忙开门望去。只见一个道者在柳荫下走着,将要转过山坡了,赶紧放步追上,迎头下拜道:“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先生吗?”道者大笑道:“什么是真?什么是假?山人一概不知,只晓得空空二字。”雪苹道:“如此说来,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。我顾雪苹仰慕已久,幸会幸会!”
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,当下被雪苹道破,又是一场大笑,说:“你居然认得空空二字,这就难得。”雪苹道:“鄙人正要请教。从前那部《石头记》相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,知石兄还有一番回答,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。如今又有一部《石头后记》,又叫《红楼真梦》,到底是真是假,道长必知其详,务望指示。”空空道人道:“真梦也好,假梦也好,自己的梦做不完,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?”雪苹道:“敝庐就靠着石居,和石兄大有缘法。石兄的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,是必要请教的。”
空空道人道:“山人近日甚忙,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,不知那块石头在与不在,那石头上可曾添些字迹,等我闲暇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。如果上添了些字迹,彼时再抄了下来和你对证。眼下我还有事呢!”雪苹笑道:“道长既然开口空空,闭口空空,怎么还有许多的事,可见还不是真空。”空空道人又大笑道:“世间的事都是从空口里生出来的,叫我怎得不忙?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。那和尚好生厉害!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,险些被他斗败了。”
说罢回身就走。雪苹还要追他,追至山坡转处,不见踪影,只得缓步回来。回到山斋,见这部书还在案上,落了一层层的花片,忙将花片亲自收拾,装在古锦囊里,仍旧校他的书。
欲知书中事迹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 绛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