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,今年北方直隶一带玉帝要降下刀兵之灾,将洋鬼子和那吃教的华人剿灭净尽。因此,京城里街坊上一切洋货和洋版书籍都没有人敢买。到了四月月底,天桥一带就有什么自称大师兄的人,在那里鬼说鬼话,说他是什么黄连圣母的徒弟,能够画符念咒,号召六丁六甲,专门来剿灭洋鬼子和那些教民的。只要学了他的符咒,就可以躲避枪炮,又可以平空放火烧人家的房屋。他又教人家学他的拳棒,说是什么红灯照的这一天,就是洋人命尽的日子。起初,是不过几个愚夫愚妇听信他的鬼话,谁知过了几天,他的党羽竟越聚越多,公然头上扎了红布,填街塞巷到处横行,连那些王公大臣都相信他的鬼话了。
我父亲是个心地明白人,看见风色不妙,便私下和顾年伯商量,要同他挈眷回南。不料顾年伯是个极其守旧的人,他说:“这些教拳念咒的百姓,都是忠义良民,现在他们已立下名目,称为‘义和团’。这是我大清国国运当兴,冥冥之中,才放下这些神兵鬼卒,附在百姓身上,特地来扶清灭洋的。现在朝廷已拟派端邸为统领义和团大臣。我们只要投在那大师兄名下,听他指挥,自然得他的保护,回南怎的?”我父亲见顾年伯已着了迷,就拿宋朝妖人郭京用六甲法抵御金兵,后来终究战败的故事,去苦苦劝他不要相信义和团,与我们一同回南。劝来劝去,顾年伯总是不听。我父亲无奈,连夜与我检点行李,一面命王升去叫了二乘长行的驴车,预备动身。因为这时京津的铁路早被义和团拆毁了,所以只好乘了驴车,打从卢沟桥走东大道出京。
此时独有我心下异常悲苦,深恨顾年伯不从我父亲所劝,致使我与纫芬不免劳燕分飞。万一义和团惹下大祸,京城里玉石俱焚,那时我们两人或者生离变成了死别,都说不定的。我想到此处,不觉黯然神伤,凄然泪下。这晚等我父亲睡了,急忙溜进后院,到了那间书室的窗下。我正拟举手叩门,不期那门竟是虚掩着没有关。我举步走进门去,只见房内中间那张琴桌上,摆列着许多酒肴。漱玉坐在一旁,仿佛若有所待,一见我进房,便站起来含笑欢迎。我就问:“纫芬如何不见?”漱玉说:“我去叫他出来。他今天还不曾吃夜饭呢!”
我看见那些酒肴,又听了漱玉的说话,心下好生诧异。少时,只见漱玉扶着纫芬从外房走了进来。我举眼观看纫芬,不料他竟是哭得泪人儿一般,忙问:“纫妹妹,你今朝为了什么事这般伤心?”纫芬哽咽了半晌,说不出话来。漱玉在旁边代说道:“他是晓得你即刻要出京,所以从晚间进房哭到如今,把眼睛都哭肿了。”我又问:“这酒肴是那个摆在这里的?”漱玉道:“是我估着你今晚必然要到这里来话别,聊备草酌替你饯行的。”
漱玉一面说,一面就把我拉在琴桌左边一张椅子上坐下,又拉了纫芬坐在我的右边,自己坐在下面,斟上酒来,执着杯子向我说道:“请你吃了这杯酒,愿你回南一路平安!你与纫妹妹此时不过暂别,他日定是百年偕老,不必过于伤感的。”我听得这些说话,忙向漱玉道谢。漱玉又对纫芬说道:“你有什么说话,趁此和他说几句罢!现在夜间甚短,顷刻就要天明呢!”纫芬听见漱玉这般说,那眼泪犹如抛珠滚玉的落将下来,抽抽咽咽的向我说道:“现在京城里乱到这个地位,我料我们两人以后总未必见面的了。李义山的诗说是‘他生未卜此生休’,便是为我们两人写照。我愿你长途保重,太太平平的安抵故乡。你是个前程万里的人,切莫要将我这薄命人放在心上。这就是我叮嘱你的说话,此外我也没有什么说话了。”说罢,满眼含着眼泪,送过一杯酒来。我见了这情景,我心上比刀搅还难过,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淌下来了。我只得勉强向他安慰道:“纫妹妹,自古道:‘死生有命。’偌大的京城,就算是要遭劫,也未必有你纫妹妹在数。况且年伯已打定主意要投在大师兄名下,断没有意外之虞的。我劝你自己格外保重,不要哭坏了身子。”
我一路说,一路把纫芬的酒接在手中,将我自己面前这杯酒递在纫芬手上。纫芬眼泪汪汪接了去了。漱玉道:“这时天已亮了,你们两人随意吃些儿罢!”纫芬见说,把手中的酒在唇边抿了一抿,就将杯子放下。我抬起头看那窗子上的白纸真个亮起来了,我便立起身来,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,对纫芬说道:“纫妹妹,你切莫过于悲伤,我一到南边,便有信前来关照。此时恐怕我父亲就要起来,我要去了。”纫芬听说,便也立起身来,执着我的手,说了“前途保重”四个字,就呜咽不能成声。这时漱玉见我们两人说得凄惨,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。纫芬与漱玉都送我出了这所书室,直至我卧房的窗下。我从窗子里进了卧房,回头看那纫芬姊妹还是泪眼盈盈的立在院中,未曾进去。
此时晨鸡四唱,晓色朦胧。我只觉得心下有万种凄凉说不出来,那腮边的眼泪,也如泉涌一般,淌个不止。少时,只听房外咳嗽一声,我父亲果然起来了。我本来没有睡,我就出房陪着父亲吃了少许点心。王升上来,说是:“车已套好,在外边等候了。车价每乘须五十两银子,酒钱外加,包送到德州。”道犹未了,顾年伯也亲自出来替我父亲送行,对我父亲说道:“倘在南边闻得京城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