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内缺柴少米,亦未尝露出羞涩不豫之容。自八股以外,更有三件癖好。那第一件是诗,每遇清风入座,明月在窗,以至知己谈心,山水得意之处,他便拈题缀咏,竟日构思。人都笑他废时失事,妨了正业,他却道是诗以涵养性情,只管终日埋头,死读那几篇时艺,弄得心枯意索,有甚好文字做出来。必须借着吟咏,阐发那做文章的巧思。况文章所以取功名,古作所以垂不朽,宁特无所用心。比之博奕者耶。那第二件是酒,道是酒以与人合欢,宁可不饮,不可饮而不醉。其或良朋在座,或送别旗亭,或风清月白之夜,此时无酒,何以寄怀。所以遇酒必饮,饮必尽量,但不至沉湎颠倒。如刘伶、杜康之已甚。那第三件是美色,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年,宁可终身不娶,不可娶而懊悔。必须贤德足以主频蘩,才色足以冠一世,方称窈窕淑女,而不负寤寐之求。曾读《会真》一传,窃怪那微之寡情。始遇崔氏则倩托侍婢,诱成私媾,以后娶了韦氏,便把崔莺抛弃。反说道:「使崔氏子遇合富贵,乘宠娇,不为云为雨,则为蛟为螭,又引桀纣为戒,岂不有甚于钓者负鱼,猎者负兽耶。吾若得遇美媛如崔氏,一与之盟,终身不改。但恐此地非蒲东,命薄无奇遇耳。」只因有此三件癖好,人都道他是个狂士。谢宾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负,每每笑道:「昔之狂者,曾有一个陆通,今之狂者只有一个谢宾又。若有道我是个狂士,真知己也。」
  一日,有长沙府太守贾彬,差人致书一封,邀接谢宾又到他任所。原来贾公与玄锡,亦系相好同年。闻得宾又家事浅薄,所以接他到任,思欲寻事眷顾。当下谢宾又拆开来书,看了一遍,心下亦觉欣然。但以继母在堂,无人侍奉,兼虑路途遥远,缺少盘费,便向卦肆中求问一课。那卜者将卦筒摇了几下,取钱布成一卦,即判道:「拆拆单拆拆拆,乃是充宫谦卦。谦者退也,按易六五,谦谦君子,用涉大川吉。若问出行见贵。据着易理断论,必说道『驿马不动,主有阻隔,即到彼处,必难见贵。』独我细详爻象,兄弟独发,那出行之意已决。虽则所之之地,贵人不得相会,然于无意中,别有一番际遇。就是功名姻事,皆在此行,宜以速去为妙。」谢宾又主意遂决,即日收拾行李,辞别母氏,带一小厮文寿,起身前往。一路经过之处,遇著名山胜境,俱有题咏,不及备记。
  不一日,已到了长沙府,正欲进城,忽听得路上往来经过的人,俱纷纷说道:「好一个清廉正直的尹察院,把那贾剥皮参了一本,奉旨拿问,差着八个校尉到来,想必就在今日起解,真是万民称快的了。」原来贾知府又贪又酷,致被新按台出本参劾。谢宾又闻了这个消息,暗暗惊异,连忙进入城中。贾彬已到察院内开读,等了数日,不及一会,仅得相赠盘费银一十二两,心下不胜纳闷,遂即起程。
  一日傍晚,舟次洞庭湖,随着众船泊于浦口。当夜月色澄清,风恬浪息。谢宾又推起篷窗,靠着船舷,独自把酒。慢慢饮了一壶,想起跋涉一番,竟成虚望,黯然叹息道:「想必是我运蹇,以致带累了贾年伯。但那卜者许我,别有一番际遇。据我想起来,只此信宿而归,不知际遇在那里?眼见得又是不足信的诨话了。」自嗟自叹了一会,遥望那七十二峰,黛色连天,浩浩茫茫,碧波万顷。不觉诗兴陡发,朗吟绝句二首道:
  日落长沙水拍天,来时曾此泊矶边。
  宁知归路凄凉甚,木叶萧萧起暮烟。
  其二
  白云何处是湘娥,渺渺愁余向碧波。
  泪湿青衫肠已断,隔船休唱竹枝歌。
  吟咏方毕,忽听得左首船上有人唤道:「隔船那位吟诗的相公,家老爷相请过船一叙。」谢宾又正在无聊之际,也不问是什么官员,遂即跳过船去。走进舱内,只见那个乡绅,阔面修髯,头戴方巾,身穿便服。见了谢宾又,揖毕坐下,欣然笑道:「老夫为着皓月当空,一望千里,波光万顷,郁郁晶晶,所以夜深未寐。拟欲援琴消遣,谁想忽闻佳咏,使我愁思顿开。愿闻高姓尊名,贵乡何处?」谢宾又欠身答道:「晚生姓谢名嘉,贱字宾又,直隶姑苏人也。」那乡绅又问道:「令尊为谁?」谢宾又道:「先父讳叫玄锡,曾领南畿乡荐,只今弃世已久。」那乡绅踊跃而起道:「原来就是谢家年侄。自从令先尊僊逝之后,音问久疏,谁料今夕邂逅相逢,愈觉可喜。」谢宾又亦欣然道:「每闻先父平生契厚,只有无锡的杜老年伯,可即是否?」那乡绅道:「老夫即是杜公亮,与令先尊幸属同门。犹忆清酒吊唁之日,老年侄发尚覆眉,岂虑一别十年,忽尔长成如许。近来家事如何,可曾入泮,此行有何佳况?愿为老夫一一言之。」谢宾又便将父殁以后许多蹭蹬,并到贾知府任上的事,备细述了一遍。杜公亮怆然道:「原来年侄如此不幸,老夫亦因不合时宜,谢事回去。既获一同返棹,愿到敝居暂留数月。年侄才高八斗,何难博一青衿,然或有可效力之处,俱在老夫身上。」谢宾又慌忙谢道:「萍水相逢,荷承老年伯许以青眼盼睐。归既无聊,愿获长侍左右。」杜公亮大喜,即令从者暖酒对酌。既而饮至夜分,联吟一律道:
  青山历历水悠悠,(杜)
  水接山光一色秋。(谢)
  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