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看戏罢。”这钱万里觉着风头儿不顺,就趁着一阵锣鼓喧天,喇叭铙钹齐响,住了口看起戏来。
  少焉席已上来,水陆并陈。汤饭将到之时,恰恰两个旦脚,袅袅娜娜在毯上做戏。那盛希侨目不转睛,眼中赏心中还想着席上喝彩,好令管家放赏。争乃一起腐迂老头儿,全不知凑趣,早已心中不甚满意。忽听淡如菊道:“十年离家,全然没见一副好箱,一颗好旦脚。”绍闻道:“这是山东接来的。”淡如菊道:“这都是敝处打下来的‘退头货’。”只这“退头货”三字,盛公子肝花上直攮了一大针,心坎内就轰了一声雷。扭头厉声道:“淡师爷淡老先生,眼中看罢,不用口中胡褒贬。像你这个光景,论富,你家里没产业;论贵,你身上没功名。即在贵处看戏,不过隍庙中戏楼角,挤在人空里面,双脚踏地,一面朝天,出来个唱挑的,就是尽好;你也不过眼内发酸,喉中咽唾,羡慕羡慕就罢了。你今日且不要到席上口中说长道短!”
  绍闻见盛希侨出言卤莽,急拦一句道:“盛大哥是怎的,看戏罢。”盛希侨一声喝住戏子道:“退头货,进去罢,休惹人家恶心。这些话,吓马牌子罢,休扫我这傻公子的高兴。”
  这淡如菊现听说布政司堂楼当门一句,早晓知是一个大旧家;兼且隍庙戏楼角看戏,也未免竟有些亲历其境意思。况且当场煞戏,大为无光。只是一溜烟,推小解而去。
  德喜说姓淡的走了,绍闻急忙出赶。这张类村诸公,都微有失色之意。唯程嵩淑笑道:“高极!高极!叫他们还唱罢。”
  盛希侨道:“程爷吩咐,你们还接住唱。”于是锣鼓重响,两旦脚依旧上常盛希侨道:“方才非是晚生造次,实在姓淡的那话,叫人咽不下去:一个进士官,全在他手心里搦着。既然如此,如何只听说贺进士,没听说人家贺幕宾的?即如这两个旦脚,虽不尽好,也算罢了。只到山东、河南,便是他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,好不恼人。”程嵩淑道:“世兄不晓,他就是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。他本地方好的,不在家享福,便在外做官。惟其为退头货,所以在山东河南,东奔西跑。”盛公子道:“若是晓得老先生们不嗔,就早已动粗了。”
  看官要知,草此一回,非故为雕刻无盐之笔,乃是有一个正论缀在后边。古人云:“文人相轻,自古而然。”莲幕中岂无显于功名、饫于学问之士?但此亦不能恒观。若是短于功名,欠于学问,一遇本官属下但有生员牵入案牍者,这胸中早刻下“草野可笑,律例不通”八个字的印板。既已成竹在胸,何难借笔于手,票拟之下,便不免苏东坡喜笑怒骂之文章矣。总缘“以准皆各其及即若”的学问与“之乎者也耳矣焉哉”的学问,是两不相能的。所以真正有识见的人,断不肯于公署中轻投片纸。若不自重自爱,万一遭了嘲笑的批语,房科粘为铁案,邑里传为笑柄,你也挝不了登闻鼓,雪这宗虐谑奇冤。这是何苦而来?
  更有一段话说。大凡世上莫不言官为主、幕为客。其实可套用李谪仙两句云:“夫幕友者,官长之逆旅;官长者,幕友之过客。”本是以利为朋,也难强人从一而终。所以做官人有主意的,诸事各要自持主张,不过律例算盘在他们身上取齐。
  若说自己虚中善受,朋友们是驾轻就熟,倘有疏虞,只怕他们又同其利而不同其害了。
  闲言已完,再叙戏常绍闻赶不上淡如菊,急忙回来照客。
  席面草率完局,首座张类村,早有离席之意。众人看见,一齐起身。戏子住了锣鼓。这钱万里早向绍闻告别。王隆吉见堂眷一齐回向后楼,也不说再见姑娘。孔缵经亦言家无别人。周无咎知后边人多,催小厮叫轿夫抬轿,要并新妇同归。绍闻一总说了些谢不尽厚贶赐光的话,戏子吹着鼓乐,一同送出门去。
  张类村道:“正心,你该去后院看车来了不曾。”张正心领了伯父之命,也跟出大街,转向胡同口看车。绍闻送客回来,说:“老伯们俱住下看晚戏,小侄万不肯叫走。”张类村道:“我不能坐,这一会儿腰疼的很。不但看不成戏,且不中伺候。”
  绍闻道:“任老伯睡坐自便,一定住下;不然看完戏,小侄即送老伯到胡同口小南院住下。”程嵩淑笑道:“老类哥,老侄留你住下,你今晚暂唱一个‘外’何如?”张类村笑道:“休说唱外,就是唱‘末’,如今也成了‘吾未如之何也已矣’。”
  程嵩淑笑道:“这岂不难为了‘旦复旦兮’?”张类村笑道:“明日一旦填沟壑,其如我竟不敢自外何。”苏霖臣道:“‘旦旦而伐之’,岂不怕人!”张类村道:“并不是旦,直是一个白丑,一个黑丑,就叫老生有几分唱不成。”这一群苍髯老友,说起闺阁谑语,不觉的一座皆粲。
  少焉,德喜来说:“张少爷在后门上请张大爷坐车回去哩。张大爷还从后院过去罢。”张类村道:“老侄把果子送我一包,竟是我老来丢丑。”绍闻道:“现成。”程嵩淑道:“直把如君作细君。”张类村道:“卢仝之婢,不如之甚,不如之甚。”
  笑别而去。绍闻引自后院过去。
  男客只有程、苏、盛、夏候看夜戏。这女客也有几位住下的。乃是周家小舅奶,被王氏苦留住不放,周无咎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