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窠三字,乃是局外人送他们的雅号,他们自己,有时称为总会。默士不曾想到,所以跟毕三至此。既然来了,他也是上中下三等,样样搭得上的,就同毕三拣一张空烟榻上坐下。毕三叫了两声老板,旁边一张铺上,一个骨瘦如柴的人,坐了起来,问:“哪个唤我?”

  毕三笑嘻嘻对他点点头,说:“对不起,弄一钱烟给我。”那老板连对毕三看了几眼,说:“你是毕三麻子,上个月少了我两块钱,不曾还清,今儿可要现钱交易了。”毕三正色道:“谁不还你的钱,前几天我出了门,没工夫到你们这里来,今儿吃过,少停一并算给你就是。”那老板听说,方离床开了橱门上的锁,拿出一大缸烟,挑一小盒递给毕三,自己又横到那张榻上吸烟去了。毕三拿这盒烟,在鼻孔上连闻几闻,又让默士闻闻,说:“这里的烟,倒很不歹,所以几个老主顾,都爱上他这里来吸,生意着实可观。惜乎那老板也是大瘾头,据说一天要吸三十多块钱烟,赚进来恰够他自己的粮草,仍旧多不起钱来,岂不可惜。”默士笑道:“这也是汤里来水里去。他从膏里进来的,自该由烟里出去,悖入悖出,假借不容的。”

  正说时,旁边过来一个女人,约有三十来往年纪,篷头乱发,骨瘦肩耸,面色好似黄蜡一般,然而眉梢眼角之闲,犹带几分媚态。衣裳虽然褴褛,却都是绸缎所制,走几步路,还有点袅袅婷婷的风韵。看她走到毕三旁边,叫了声:“毕三少,今儿可要我替你装烟了?”毕三笑说:“多谢你大小姐,请你另请高明去罢。我有朋友在此,不消你费心。”那女人听说,将一双半掩的眼睛,对毕三斜飞了一个媚眼,娇声道:“喔唷唷,有朋友碍什么,装筒烟天下通行的。这位大少,你道是不是?”说时又对默士丢过一个眼风。默士见了,不由毛发悚然,那能答口。这女人又拍拍毕三的腿说:“让我替你来装了罢,你何必再弄脏了手指头。”毕三摇头道:“我不要你装,实告诉你,我这里只一钱烟,还须两个人过瘾,轮不着你名分了,装也枉然。”

  那女人听说,嗤了一声,又到别人榻上兜搅装烟去了。默士问毕三,这女的是谁?看她很有几分堂子气派,为何只顾兜人装烟,不知可是这里的老板娘娘?毕三笑道:“老板倘有这种娘娘,他的燕子窠也要开不成了。告诉你,此女的出身,果然是堂子中人,杜先生眼力着实不错。听说她当年在生意上,也是很有名的,不知叫王熙凤还是王凤仙,曾嫁过一个官场中人,名唤倪伯和,年纪已老,而且是外路人,这王凤仙本不诚心跟他,无非打算偬个浴的意思。因此嫁他之后,外间仍姘着一个滑头麻子,但那姓倪的却待凤仙非常恩爱,要什么是什么,首饰也置给她不少,凤仙犹不称心。有一天姓倪的要动身回家,凤仙假意答应他同去,及至上轮船的时候,她趁姓倪的不小心,将所有的东西,一并卷光逃走。据说连被头铺盖都没剩给他,以致姓倪的两手空空,孤身无侣,心中怨忿已极,传言轮船开到吴淞口外,这老头儿竟跳长江死咧。你想这件事罪过不罪过呢!但她卷了姓倪的钱,竟欲同那滑头麻子做长久夫妻。也是天网恢恢,这个滑头先前也曾拐过别人的钱,尚未破案,同凤仙相得不多几时,就被包打听抓去吃了官司。凤仙替他请律师百般运动,未有效验,却把倪老头那里卷来的钱,花用一空。自己又吸上了鸦片烟,白饭不吃尚觉好过,黑饭不吃简直难熬。不得已只可将东西变卖典质吸烟,后来东西完了,没奈何只得跑燕子窠,替人装装烟,从中揩些油水,弄筒烟吸。或向熟人借几角钱,回去籴米吃饭。有时无米为炊,万不得已,倘有人肯化四五角钱给她,她也不妨权宜一下,委身相事,百十文钱的客栈,带她前去,她也肯住,所以燕子窠中下等人,多数相识过她,说她身上太瘦,见之可畏,还有班上等人谁也不肯睬她,所以她现在虽然竭力迁就别人,我们见了她可真欲退避三舍呢。看她适才嬲着同我装烟,可知她烟蛔虫尚未喂饱哩。”

  默士听了,摇头叹息道:“如此人该得如此结果。”说时毕三装好一筒烟,让默士吸。默士原没烟瘾,噙着枪头,随口喷了一阵,吸完这筒烟,教毕三自己吃罢。我多抽了,便要头眩的。毕三便将余剩的烟,一个人自装自吸。默士看他慢腾腾腾打烟,很为疏散,暗想等他这盒烟吃完,不知要多少时候,自己迟回去了,恐阿招比他先到家中,又不免听她闲话,因即起身先走。毕三约他明天某处茶馆中相会,默士答应道好。出了燕子窠,一脚奔到家中,问丫头们,方知阿招尚未回来。默士定了心,教丫头们倘奶奶问起我,别说出去过了,告诉她一脚在家内的。丫头应答应晓得,但她口中虽然答应,如果阿招当真查问起来,杀了她也不敢说谎的。幸亏阿招并未问她,这夜回来时,已两点多钟,默士早睡得同一只猪一般,呼声不绝。阿招命小丫头推醒他,唤他起来有事。默士虽在好睡的当儿,但听是阿招呼唤,那敢违拗,慌忙揩揩眼睛起来。阿招教他快起一张卖绝契的底稿,我明儿又要买丫头了。默士这种草稿,已起过多次,听她吩咐,随手写就,交给阿招,阿招原不识字,倒拿在手,看了许久,说:“这些字怎的大不相像?”默士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