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孩子,果然头脸红燥,因道:“寒热原不碍事的,我已给你请了位外国医生来咧。”无双听说,便倒身下去,叫了声乖儿子,一手将那孩子抱起,见他仍是软洋洋的要睡,即便拥在怀中,坐起来预备给医生诊脉。黄医生慌忙放下皮包,卷起衣袖,替他诊了脉。又在皮包内取出寒热表,塞在孩子口中,量了一量,吐舌道:“利害利害!”俊人惊问怎说?黄医生道:“热得很!平常病人,在表上量到一百零八度,已算最热的了。目下公子却是一百十二度零二六,可不是热到极点吗!”俊人惊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?”

  黄医生道:“照例内热须用泻剂,以清积火,恐公子身体娇弱,禁不起泻,然而舍此又别无他法,好在我皮包中现带着燕医生补丸,这药一吃便泻,百发百中,而且又不致误事,大人小儿俱可服得。”说着便在皮包内取出一个小小木管,揭盖倾出两粒丸药道:“大人每服三丸,小儿只消吃两丸也可使得了。”俊人接在手中,见这补丸比梧桐子略大,带着糙米颜色,便交与佣妇,命她研细了,用开水冲给少爷吃。又将如海拖到僻处,问要多少医金?如海道:“这位黄医生从不出诊,医金亦无一定,今天是我硬拖他出来的,待令郎好了,改日总谢罢。”

  俊人点头称是。如海见黄医生已提着皮包,打点要走,自己也恐邵氏待他回去吃饭,匆匆辞了俊人,自回华兴坊去。这边俊人亲自替儿子喂了药,命无双抚他睡下,自己披上马褂,询知车夫还不曾来,也不等他,径自出了公馆。正要雇坐黄包车,忽见远远地飞也似来了一辆马车,到他门首停住,车中跳下一人,气昂昂朝里便走。俊人见是魏文锦,高声道:“老魏何来?”文锦回头见了俊人道:“原来你已出来了,险些儿又跑一趟空。”俊人道:“你几时跑过空趟的?”

  文锦道:“刚才我先到卡德路去找你,他们告诉我昨夜十二点钟,这里差人叫去了,我即忙赶到这里,你若又出去了,岂非跑了两处空吗!”俊人道:“原来如此,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?”文锦道:“一言难尽,你没用饭么,我们到大马路汇中去吃大菜,那边很清静,可以谈心。”俊人道:“太远了,还是宁波路卡尔登罢。”文锦笑道:“亏你说得出,卡尔登与汇中相差得能有多少路呢!”

  两个人上了马车,俊人心念儿子病状,文锦也有绝大心事,故皆默默无言。到了汇中门首,俊人、文锦先后下车,推门进内,只见外国男女往来不绝。有些外国妇女,都装束得奇形怪状。二人不暇细看,觅到了升降梯所在,乘至四层楼上,有侍者指引他们到靠外滩一处统间中,算是华商特座。这地方与西人大餐间隔绝,布置得呈然清洁,究不如西人一方面华丽,日间吃客甚少。二人拣临窗一张圆桌上坐下,侍者送上菜单。俊人看了一看,笑问文锦可识?文锦笑说:“我自出娘胎也没识过。”俊人向侍者道:“你照单搬上来罢,我们识不了这劳什子的字呢。可怪他们既称华商特座,为什么又把外国字来哄中国人呢?”侍者笑了一笑,自去搬菜。俊人便问文锦有何话说?文锦先长叹一声,然后滔滔不绝的讲出一大篇话,俊人听了不免替他代抱不平,连说岂有此理,光天化日之下,竟有这种无耻小人,若不重重办他,天理何存,风化安在,看官,你道文锦说些甚么?俊人听了为何要动气?这件事少不得仍要做书的细细交代。我且先把魏文锦的出身,略表一表。

  原来文锦原籍四川,也曾进过学。他父亲本是有名盐商,手头几个钱儿。文锦纳粟得了湖北候补道,在张文襄幕内当差有年,却从来未补到实缺。文襄去任,文锦逍遥汉皋,娶了个妓女为妾。继见湖北候补员,愈聚愈多,有几个竟弄得贫无立锥,自己不免灰了这做官的念头,便带着如夫人乘轮来沪,在白克路租了一所高大洋房,作为公馆。除自己带来的长随仆妇以外,又添用许多下人,进出都是马车,异常阔绰。当地绅商,知道他是张文襄手下红员,很有人去巴结他。俊人、如海等,便在这时候与他相识。文绵日日与官场征逐,他那位如夫人也结识了几家公馆中的姨太太,打扮得花团锦簇,终日吃大菜,看夜戏,应酬得十分忙碌。如夫人的姿容,本生得美丽,兼之衣饰豪华,举止疏放,因此便有许多游蜂浪蝶,飞绕左右,把她当作目的。讲到她的人品,在湖北原是规规矩矩的。不知怎的一到上海,便染了一班公馆中姨太太的通病,居然也拈花惹草起来,文锦却不知不觉。

  有一夜在大舞台看戏,当面撞见自己如夫人与个滑头少年并坐包厢,还被那案目掉了个小小枪花瞒过,可见文锦相信他的如夫人到十二分了。然而他那位如夫人的情人,还不止一个,有些都是无关紧要之辈,我也没闲工夫去叙他。单表内中有一个姓赵的,也是官场中人,声势与文锦不相上下,然而他的相貌却比文锦高出万倍。一张瘦削削的脸儿,雪白粉嫩。年纪虽然未满四十,却留着两爿八字须,一表堂堂,令人见而起敬。他二人相识之初,也在一家戏园之内,姓赵的与那如夫人坐处,只隔着两间包厢。那姓赵的见了如夫人,不由的暗暗喝彩道:“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,这般可喜娘罕曾见,因此便眼花撩乱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