治身病,治不了心病,他诊出翠姐感受风邪,用的自然是祛风去邪之药。连服两剂,非但毫无效验,而且病势更为沉重,每天只吃浅浅的一碗薄粥。翠姐自知病重,仍不肯告诉父母。有时问她,总回说比前天好些。不过她自己也未尝不盼望病体早愈,因她还耽心铃荪若来探望,见她病了,不知要怎样忧闷。幸得铃荪一连三天没来,翠姐倒反以不见他为乐。因为见了他,又惹愁闷。但她虽然不见铃荪,然而胸中愁闷,实不曾有一时一刻放怀,所以病状有增无减。初还发寒发热,继以咳嗽终宵。她身躯本来瘦似黄花,此时已比黄花更瘦了。讲到铃荪不来望她,也大有苦衷。他自那天回家之后,颇懊悔自己不该不告诉翠姐,彼此也可商量一个融解之法。若让二老相持不下,终非了局。第二天又一想,仍以不告翠姐为妙,因她素来多愁多病,如若知道此事,不免又要伤怀,故而连自己都不敢到卫家去见她,深恐自己粗心大意,偶不小心,露出了口气。翠姐聪明人,不难揣摩出来,反害她无端耽忧,倒不如少与她见面的为妙。

  隔了几天,铃荪闷不可耐,觉得这件事,惟有告诉翠姐才好,因告诉了她,虽不免惹她一时愁闷,但愁闷不过一时,若将婚事早一日解决,便可早一日称心如意。若我自己闷在肚内,一辈子无解决之望,这一腔愁闷,岂不要永挂心头么!故他这天公毕,又兴匆匆向卫家而来。见了严氏,始知翠姐卧病在床,铃荪好不着慌,急急奔到翠姐房中,见她拥被侧卧着,双目紧闭,眼眶深陷,几天没见,面上瘦减许多。铃荪以为她睡着了,站在床前,不声不响,不敢惊醒她。眼望着她面上,心中自忖,她这样子,若到了我家,我便可早晚服侍她,也不致丢她一个人独卧房中。偏偏她父亲从中作梗,争论聘礼,令我两个本能相亲相近的人,无端不能亲近。就是我隔几天来望她一次,也因从小习惯,似乎特别通融。倘若来得太勤,就不免被人笑话。但她病到如此模样,教我一天不来望她,如何放心得下。想到这里,鼻孔中一阵发酸,眼眶内不知不觉,流出两行泪来。翠姐本未睡着,闭目聊以养神,听床前唏嘘作响,徐徐睁开眼来,铃荪急忙拭泪,已是不及。翠姐见铃荪流泪,知道为着自己有病,故而伤心,一时颇感铃荪用情之厚,不禁两泪交流,铃荪肚子里要说的话,见翠姐有病,再也不敢出口,用手帕拭干了眼泪道:“翠妹妹,你几时病的?我实因不曾知道,不然早早来望你了。”

  翠姐也在被角上擦去泪痕道:“我没什病,不过伤风咳嗽而已。”说到咳嗽,顿时咯咯呛将起来,挣起身意欲吐痰,铃荪慌忙拿起痰盂,双手捧着,让翠姐吐了一口痰,重复放下。翠姐见铃荪用情周密,心中感激万分,不禁又泪流满面。铃荪此时,才见翠姐流泪,自己虽欲强欢劝慰,无奈欢喜都由心坎上发生,在伤心的时候,任你有千斤大力,也强硬不得。他此时面上虽装作笑容,眼角内早有两颗亮晶晶的水钻,直滚出来,哽咽道:“妹妹,你伤心什么?”翠姐此时本欲将一腔心事告诉他听,令他不必再将深情厚意,用在自己身上,也不必再来这里。因自己虽然爱他,但父母拘执俗见,一时未必能够酬他夙愿,一往深情,等于虚掷,倒不如尽心商业,或能积起钱来,遂了父亲的要求,就可早谐好事。又见铃荪也在伤心,暗想自己因此事忧郁成病,他若得知此事,也竟郁出病来,岂不是自己言语不谨之过。自己一身不打紧,他还有父母靠他吃饭,非同小可,思前顾后,仍然不敢开口,只哽咽着说:“我没伤心,哥哥你倒伤心了。”

  铃荪还要安慰她几句说话,但不知该用那几句话安慰她。两个人泪眼相对,半晌无言。忽闻脚声渐近,铃荪知是严氏来了,深恐自己流泪被她看见了嘲笑,随各翠姐告辞道:“妹妹好生将养,我明儿再来看你。”翠姐点点头。铃荪走到房外,果见严氏迎面而来,见了他道:“铃官何不吃了晚饭再走?”铃荪道:“我从书坊中出来,还未回家,恐娘在家中盼望,故须早些回去。”严氏道:“你妹妹有病,明儿你得空再来望望她。”

  铃荪答应着,走出大门,心中好不伤感,暗想翠妹这样一个人,若生在富贵之家,不知要怎样的绮罗供奉,有了病更不知要请多少大夫诊治,用多少女使相陪,可恨老天偏偏将她这绝世丽人,生长贫家,粗服素餐,已足磨坏她的娇皮嫩骨,何况有病又不替她延医服药,丢她一个人冷清清的睡在房中,怎不教她生生苦杀。虽然她生在富家,就未必能和我这贫家子相配,但我宁可不匹配她这丽人,很不愿意为着自己贪得一个丽人之故,累她委屈至此。心中想着,不觉已到家内。咸时夫妇见他面色灰败,问他可有什么不快?铃荪不答,呆呆的坐了一会,连夜饭也没吃得下肚,先钻入被窝中睡了。次日起来,觉得精神恍恍惚惚,糊糊涂涂的,挨到傍晚,又到卫家探望翠姐,见翠姐依然如此,两人相见,仍没有谈及正事,彼此都赔了不少眼泪。自此之后,铃荪天天来望翠姐,差不多将及一月,翠姐的病势并未减轻,铃荪反消瘦了许多。翠姐几次三番,欲将心事告诉铃荪,因见铃荪为着自己患病,已伤心不堪,不忍令他更加一重伤心,说话刚到口头,又咽了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