伯和,开了后门,命他快滚。伯和如逢皇恩大赦一般,跨出门外。那人随手把门儿闭上,接着一阵笑声,大约是和吴奶奶一同上楼去了。伯和大大吐了一口冤气,伸一伸腰,舒一舒臂,猛然一阵风来,吹得胸背上凉飕飕的,低头一看,才知身上还穿着一套破夹袄裤,自己的马褂、夹衫、马甲、套裤、金表、银洋、鼻烟壶等物,都藏在吴奶奶房中衣橱内,心知少停那人睡了,吴奶奶一定要送下来还他,因此不声不响,站在后门口,安心等着。岂知等了一点多钟,那扇后门永不再开。侧耳听门内,声息全无。料想里面众人,都在好梦正酣的当儿,此时六街静寂,万籁无声,伯和虽没看表,心中估量大约已有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。五月天气,日中热,夜间凉,伯和觉得一阵阵寒风澈骨,不由的牙关打战,浑身乱抖,又是困倦,又是寒冷。方才推了一会磨,两臂十分酸痛,此时站立多时,双腿又觉麻木,意欲敲门,又恐被那人听得。意欲回寓,身上这般模样,如何见人。正在无法可施之际,忽然眼前一亮,离开自己十来步远地方,不知什么东西,放出一道光华,射正面上,异常明亮。伯和被他逼得开眼不得,一霎时那道光又收了回去,眼前顿觉漆黑。伯和十分纳罕,猛听得发光之处,一阵脚声,现出一个妖怪,身长丈二,头如笆斗,面若砂,直向自己扑来。伯和吓得魂不附体,回身便走。不意两腿站得麻了,走不几步。被地上一件东西绊跌一交,那妖怪早已赶到,一把将他抓起。伯和定睛一看,才知是个印度巡捕。

  那巡捕起初见伯和夜静更深,掩掩闪闪,站在人家后门口,东张西望,疑心他是个窃贼,便用巡捕灯对他照了一照,不意伯和飞步图逃,更觉形迹可疑,此时既已抓住,不由分说,将他带回捕房。捕头见他衣衫褴褛,也疑心不是好人,吩咐关起来,明天审问。伯和无缘无故,吃他们关在牢内,真是有冤没处伸,心中好不气苦。再气巡捕房的监牢,靠外一面,用铁条搭成栅栏,里面并无灯火,借着审事处发出来的灯光,照见地下乃是水门汀,地下却也冲洗得十分干净,横七竖八,睡着不少犯人。暗想这些大约都是窃贼,不料我倪伯和今夜和他们结一夜朋友,可谓天缘巧合。料想到此地步,也无法可施,明天审问,不难水落石出。只得席地坐下。口中念着齐妇含冤,三年不雨。邹衍下狱,六月飞霜。明天大约要下雪了。坐了一会,十分困倦,竟和老僧入定般的,坐坐睡着了。次日,那捕头将他审问一过,没甚证据,却不能就此释放,须待包打听来证明未犯别案,才可放他出来。伯和虽然极口分辩,无奈身上穿的衣服,不像是个上流人物,听的人非但不信,反说这个人老奸巨猾,一定不是好人。等到上火时分,才见那包打听来了,两个人一照面,彼此都说了一声:“咦!”原来他二人却是素识的。那包探便是徐阿珊,在俊人家有事那天,阿珊曾去帮过忙,故与伯和相识。当下伯和告诉了阿珊这段事,阿珊说:“你老人家一定踏了仙人跳了,不知你可记得他家门口,如若这人还没搬出,我却可以替你把衣服件要回来的。”

  伯和没口的说道:“记得记得。”阿珊听说先把原委向捕头说明白了,才带着伯和出了巡捕房,同到中旺弄,一进那条里内,伯和不觉怔住了,只见几十家都是一式的黑漆石库门,猪血泥红的后门。伯和来时,既不曾看门牌号数,又没记清第几家,不由的张口结舌,指不出吴奶奶家究住那里。阿珊对他笑了一笑说:“既如此只可请你老人家自认晦气罢。若不能记得清清楚楚,冒冒失失的闯进别家去,不是玩的,以后还该自己小心,就不致上当了。”说着,一个人先走了。伯和还不肯心死,走到这家门首望望,那家门口张张,果然被他在一家灶间内,看见一部石磨,不过有个娘姨,却不是昨夜开门那人。伯和不管三七二十一,走进去要找吴奶奶还衣裳,那娘姨将他拦住说:“什么吴奶奶,我们这里没有的。”伯和怒道:“怎说没有,我昨夜还在这里牵了一个多钟头磨呢。”

  那娘姨听他说话不伦不类,疑惑他是个疯子,慌忙将他推出门外,紧紧拴上门。伯和便在门外破口叫骂,哄动一班走路的,都围着他观看。恰值琢渠同振武二人由此经过,伯和认得他们二人,昨晚同过席,此时不胜羞愧,回身逃走出来,也不想再要衣裳,雇车坐回孟渊旅社。一进门便有茶房上前拦阻,问他找谁?伯和兜头呸了一口道:“你还不认得我么?”茶房定睛一看,失声道:“阿哟,倪老爷吗,怎么穿着这套衣裳?”伯和也不同他答话,回到自己房中。从人见了,也大吃一吓说:“老爷怎的,昨儿一夜未回,今天变了如此模样。”

  伯和更不多言,催从人开了皮箱,自己拣几件衣裳出来换了。腹中觉得饥饿,便命茶房买一碗面来吃了。猛记着昨夜曾答应王熙凤,今天与寿伯同到清和坊新寓中去点菜。而且寿伯今夜也在乐行云院中请酒,料想等得我慌了。可惜自己新置的一套衣服,丢在吴奶奶家,此时穿着旧的,到妓院中去,不甚光辉,却也别无他法,只得懒洋洋的,出了孟渊旅馆,自往乐行云处找寻寿伯不提。且说琢渠、振武二人,到了精勤坊蓝河别野院中,众人已等候多时。尔锦兄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