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行铁厂的差使,局面甚是阔大。暗想:我虽然害了他的兄弟,这件事儿,却没有晓得的人。就是他自己,也只认是他兄弟,死在乱兵里头。那里晓得是上我的当?不如去寻寻他,找个什么差使当当,倒也不差。听说他现在京城里头,我捡直赶进京去,求他想法,说不定得了机会,我自己的同知,也可引见出来。想定了主意,觉得甚是妥当,便趁了招商局轮船一直进京,找了一家连升店住了。打听了宣兰生的住处,便衣冠整肃的坐着骡车,带着手本,迳去求见。谁知宣兰生现在的架子,不比从前,都用了钦差大臣的体制,去求见的人轻易见他不着。江颖甫一连去了几次,没有见着。那一班门上的人,大模大样的,理也不去理他。
  连他的手本,搁在那里,也不给他去回。只说大人的公事甚忙,你要求见大人,须要好好的等上两天,等大人空闲的时候,我们方好给你去回。江颖甫听了,晓得那门上人的口风,无非想他的门包,便送了他们十两银子。接帖家人接了他的门包,方才给他回了进去。江颖甫呆呆的在门房等了好一会,方见他慢吞吞的走出来,把手本向江颖甫面前一掷道:“大人说有公事,不能见你。你有什么说话,改日再来罢。”江颖甫听了,无奈只得回去。一连又来了几天,一次都没有见着。原来那一年他在甄士贵营内的事情,宣兰生也彷佛有些晓得,只不晓得自己的兄弟,竟是他害死的罢了。他有了这样的一桩劣迹。做官的人,都是胆小的居多,差不多不肯见他,怕坏了自家的名誉。
  江念祖见到了京城里,已经半月有余,仍见不着这位钦差大臣,便着了急,花了本钱去结交宣兰生的那一班门上家人,托他们打听消息。家人们便对他直说:“大人说你的名气不好,是以不肯见你。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。”江念祖听了,便又送了些银子,给那一班当差的,要他们和他想一个见面的法儿。那班家人受了他的银子,便替他想法道:“我们大人的签押房,就在花厅侧首。后面天井里头摆着一个尿缸。我们大人天天在天井里头小解。你躲在花厅门口,用心看着,候他出来小解的时候,你迎上去见他。只有这一个主意,要不然就没有法子了。”
  江念祖如此一心只想要见宣兰生,好求他的差使,那管什么尿缸粪窖,便答应了。如法泡制,在花厅门口,眼巴巴的等侯。
  果然的这位钦差大人从上房出来,先到天井里头小解。江念祖见他走到尿缸旁边,背着脸儿,撩衣扯裤,江念祖这一喜,就如拾着了什么宝贝一般,轻轻的一步一步走将过去,悄默无声的,立在宣兰生背后。宣兰生解过了手,回过脸来,恰恰的和江念祖打了一个照面。江颖甫见他回转身来,也顾不得地方污秽,蹲下身去,就着地请了一个安。宣兰生出其不意,吃了一惊,抬头一看,方才看见是江颖甫,满面笑容的垂着两手,直挺挺的站在一旁。宣兰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。只得回身先走,跨进客厅。家人们上来伺候,宣兰生骂他们道:“为什么江大老爷来,你们不早些进来通报?”宣兰生说这句话,原是遮掩的意思。家人们会意,不敢开口,只提着喉咙答应了一声“啸。”
  这个当儿,江颖甫早已跪下去,恭恭敬敬的,磕了三个头。宣兰生挽扶不及,只回了一个半礼。江颖甫在地下爬起身来,又请了一个安。宣兰生让他上坐。江颖甫那里敢坐,谦让了一回,方才斜签着身子坐下。那一个屁股和椅子好像蜻蜓点水一般,只坐着一点儿,不敢实坐。还时时的欠起身来,忽上忽下的甚是好看。宣兰生和他叙了几句寒温,他却口口声声的大人、卑职,拼命的拍宣兰生的马屁。拍得宣兰生甚是欢喜,把先前不肯见他的心,一齐化得个干干净净。江颖甫又说起要求他派个差使的话,宣兰生也答应了他,替他留意。江颖甫大喜,又竭力的称颂了他一回,说宣兰生的外交手段,是当今第一个人。
  宣兰生听了,万分得意。原来宣兰生虽然做了几年关道,手下所用的人,都是一班不读书的犬豕,无意识的荒伧,只晓得大人卑职,磕头请安,除此之外,一些什么也不懂。就是说几句话儿,也都是不中肯柴棨不入心经,绝没有一些见识。所以宣兰生看得这一班,也如奴隶牛羊一般,把他们呼来喝去,凭着自己的意儿。偶然有几个博雅些儿的儒者,有些骨气的少年,当着他的差使,又都是狂态逼人,满身傲骨,非但不肯巴结别人,有时碰着他的高兴,还要把宣兰生骂上两句。宣兰生也无可如何。说起宣兰生的经纶学问,也颇颇的有些根柢,不是那一班目不识丁,胸无点墨的人。宣兰生平日之间,自以为外交手段,是中国第一人,每每于僚属之间,露些圭角出来,要想他们恭维几句。无奈那一班蠢物,比牛豕还要笨些,那里猜得出他的意思?不是恭维他宠眷甚隆,就是恭维他应酬极好,都是些隔靴搔痒的话儿。把个宣兰生气得暗暗叫苦,又说不出“我的外交手段是当今有一无二的,你们快些恭维我两句!”只得闷在心上,无可如何。如今被江颖甫兜头一句,就恭维他的外交手段,正搔着了他的痒处,把多年的闷气,一齐发了出来,你叫他如何不喜?当下宣兰生暗想:毕竟读书人的吐属,终究不同。以后用人,还是多用读书人为是。江颖甫又和宣兰生谈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