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理而论,即若姨必婿吾三郎,中怀方释。盖若姨为托孤之人,今静子年事已及,无时不系之怀抱。顾连岁以来,求婚者虽众,若姨都不之顾。若姨之意,非关门地,第以世人良莠不齐,人心不古,苟静子不得贤夫子而侍,则若姨将何以自对?今得婿三郎,若姨重肩卸矣。”
余母言至此,凄然欲哭曰:“三郎,老母一生寥寂,今行将见尔庆成嘉礼,即吾与若姨晚景,亦堪告慰。后此但托天命,吾知上苍必予尔两小福慧双修。”
余母方絮絮发言,余心房突突而跳。当余母言讫,余夷犹不敢遽答。正思将前此所历,径白余母,继又恐滋慈母之戚,非人子之道。心念良久,蕴泪于眶,微微言曰:“儿今有言奉干慈母听纳,盖儿已决心……”
余母急曰:“何谓?”
余曰:“儿终身不娶耳。”
余母闻言极骇,起立张目注余曰:“乌,是何言也!尔何所见而为此言?抑尔固执拗若是?此语真令余不解。尔年弱冠不娶,人其谓我何?若姨爱尔,不陡然耶?尔澄心思之,此语胡可使若姨听之者?矧静子恒为吾言,舍三郎无属意之人。
尔前次恹恹病卧姨家,汤药均静子亲自煎调。怀诚已久,尚不知尔今竟岸然作是言也!”
余母言至末句,声愈严峻。余即敛涕言曰:“慈母谛听。
儿抚心自问,固爱静子,无异骨肉;且深敬其为人,想静子亦必心知之。儿今兹恝然出是言者,亦非敢抗挠慈母及阿姨之命,此实出诸不得已之苦衷,望慈母恕儿稚昧。”
余母凄然不余答,久乃哀咽言曰:“三郎,尔当善体吾意。
吾钟漏且歇,但望尔与静子早成眷属,则吾虽入土,犹含笑矣。”
第十三章
余听母言,泪如瀑泻,中心自咎,诚不应逆堂上之命,致老母出此伤心之言,此景奚堪?余皇然少间,遽跪余母膝前,婉慰余母曰:“阿娘恕儿。儿诚不孝,儿罪重矣!后此惟有谨遵慈命。儿固不经事者,但望阿娘见恕耳。”
余母徐徐收泪,漫声应曰:“孺子当听吾言为是。古云:
‘不信老人言,后悔将何及。’矧吾儿终身大事,老母安得不深思详察耶?当知娘心无一刻不为儿计也。即尔姊在家时,苟不从吾言,吾亦面加叱责而不姑息。今既归人,万事吾可不必过问。须知女心固外向,吾又何言?若静子则不然。彼姝性情娴穆,且有夙慧,最称吾怀,尔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。”
余母尚欲有言,适侍女跪白余母曰:“浴室诸事已备,此时刚十句钟也。”言毕,即去。
余母颜色开霁,抚余肩曰:“三郎,娘今当下楼检点冬衣,十一时方暇。尔去就浴。”
余此时知已宽慈母之忧,不禁怡然自得。仰视天际游丝,缓缓移去,雨亦遽止,余起易衣下楼就浴。
余浴毕,登楼面海,兀坐久之,则又云愁海思,袭余而来。当余今日,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,明知此言一发,后此有无穷忧患,正如此海潮之声,续续而至,无有尽时。然思若不尔者,又将何以慰吾老母?事至于此,今但焉置吾身?
只好权顺老母之意,容日婉言劝慰余母,或可收回成命。如老母坚不见许,则历举隐衷,或卒能谅余为空门中人,未应蓄内。余抚心自问,固非忍人忘彼姝也。继余又思:日俗真宗,固许带妻,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,一效景教然者。若吾母以此为言,吾又将何言说答余慈母耶?余反复思维,不可自聊,又闻山后凄风号林,余不觉惴惴其栗。因念佛言:“身中四大,各自有名,都无我者。”嗟乎!望吾慈母,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!
第十四章
越日,余姊果来,见余不多言,但亦劝余曰:“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。凡事毋以盛气自用,则人情世故,思过半矣。
至尔谓终身不娶,自以为高,此直村竖恒态,适足笑煞人耳!
三郎,尔后此须谨志吾言,勿贻人笑柄也。”
余唯唯而退。余自是以来,焦悚万状,定省晨昏,辄不久坐。尽日惴惴然,惟恐余母重提意向。余母每面余时,欢欣无已,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。一日,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,用宣愁绪。既绘怒涛激石状,复次画远海波纹,已而作一沙鸥斜射堕寒烟而没。忽微闻叩镮声,继知吾妹,推扉言曰:“阿兄胡不出外游玩?”
余即回顾,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,携余妹之手,伫立门外,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。余遂言曰:“请阿姊进斋中小坐,今吾画已竟,无他事也。”
余言既毕,余妹强牵静子,径至余侧。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,少选,莞尔顾余言曰:“三郎幸恕唐突。昔董源写江南山,李唐写中州山,李思训写海外山,米元晖写南徐山,马远、夏圭写钱塘山,黄子久写海虞山,赵吴兴写霅苕山;今吾三郎得毋写厓山耶?一胡使人见即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,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。”
言已,将画还余。余受之,言曰:“吾画笔久废,今兴至作此,不图阿姊称誉过当,徒令人增惭惕耳。”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