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去。
那时吴效泉盛设款待,因见搢珩举动气象不同,决然富贵之人,因而不敢怠慢,殷勤相劝。将交一鼓,雨止云收。其时五月中旬,放出一轮明月。搢珩也不吃酒了。那时席散,效泉更请两人洗过了澡,已将床帐铺设在间壁道院里,请去安置。
搢珩问那道院里的根底来由,效泉道:“那道院向名天庆院,有四进房子,共有十五六间,也都是草房。向来原有道士在此,后因淡泊而去,房子便有坍倒之状。上年秋间,忽到了这位道长,法号张碧谭,年纪有五十来岁,五绺长须,仪表甚好。一主一仆,深道此地清幽,可以住得。将出己资,把一个坍破所在,修得重见其新。他又不出去募斋化缘,更不念经作醮,镇日闭门打坐。有时出外,或三日或五日便回。不常有那相知来看他,不拘早晚,或半夜来,或半夜去,或在此盘桓数日。我们初先,大是疑心他是个歹人,留心细察,总无一些破绽。那常来的人,也只得三个。一个少年姓沈,只好二十来岁;一个大胡子姓主,也同小弟一般的胡子,年纪亦好三十一二;一个三枝髯的姓陈,都是清秀好相貌。这村坊上凭你恁等人,他们总然一例相待,全无彼此。但是他们相见了,说来的话,或有时略听得出他两句,有时竟不晓得他说甚的。就是晓得的话,也不像我们家常议论。”搢珩道:“如此说来,那人有些奇异。与人交接,礼貌何如?”效泉道:“最为直率。凭你说那极富贵之人,他绝不为奇;凭你极客套的人相聚在一处。他竟要睡便睡了,要坐也便坐了。不比那等做作的人,有那些虚恭敬处。”搢珩道:“这等人倒也妙。如今我们过去,自然与他相见才好。”效泉道:“方才我移床帐去,碧潭曾问何人来宿,小弟道及二位先生,他道:‘请来自便。我今夜也有客来,我叫童儿候门。’方才我把床帐铺架在第三进东首房里,那碧潭卧室在西首中间,隔着一间起坐。倘先生要会他,到了来晨相见罢,今已夜晚了,省他再穿衣相接,反至不安。”搢珩道:“有理。”便同管彦士过来。
张芳将灯前照,吴效泉去叫门。有一个小童把门开了,效泉道:“有劳,师太睡了么?”童儿道:“尚未。”效泉送二人到东首房里。搢珩见西首房中尚有灯光,那效泉往西房叫道:“师太,我们两位先生要来奉候,倒是我道夜深了,明日奉拜罢。”听见那人回道:“请便。”其音甚亮。搢珩想道:“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,决非寻常之辈。”效泉又领张芳到前面厢房歇下了,然后别去。
搢珩上床不能睡着,那管彦士因吃多了酒。早已呼呼睡去。约到半个更次,听见外厢有人叩门,西房那人便叫道:“童儿,爷们来了,快开了门。”少倾,似有两三人来到起坐里,火光满室。听来皆已就坐。〔入神,说得历落有致。〕那人道:“贤弟们,今夜来何太晚?”又听见一人道:“为送念斋兄西行,故尔来迟。彼有书一封呈电。”良久,又听见一人道:“三哥今日辛苦,师太想已备了酒肴,作速取来,救饥渴之苦。”那人便道:“童儿,把酒移到房中去。”听先一人道:“此地正看那月色颇好,为甚房里去闷坐?”那人道:“这里有客。”先一人道:“此刻想入睡乡矣。即所知,亦无所害。”搢珩心下诧异,便悄然披衣起身,在板壁缝里张看。
却见三个人同坐,一个五绺长髯,年纪五十来岁,白净面皮,朝外面坐;一个大胡子,年纪还少,相貌甚好,侧首朝东而坐,都斜着头,童儿在旁斟酒,桌上摆了五六碗鱼肉果品,明晃晃两枝红烛。搢珩看得分明,肚里想道:“那朝五绺髯的,听他声音,决然张碧潭也;朝里坐的胡子,依吴效泉之言,想必便是姓王的么;那一个好少年,想是姓沈的。”
看他三人连饮数杯,吃了些菜,那朝外坐的向胡子道:“三哥,周生之事,曾替他出力否?”胡子道:“已经除去。”少年向五绺髯的道:“那事三哥大费周折,合县无不称快。”胡子便掀髯大笑道:“彼处人但谓天诛,那知假手于我!”少年道:“那知读书人的心肺,竟是两截的。”五绺髯道:“为何?”少年道:“读书人在窗下作文艺时,无不究心仁义,私相期许,出则致君泽民,施展平生之学业,及至徼幸成名,便大改往昔抱负。不是两截了?害周生之人,即其类也。”五绺髯仰面而笑。胡子道:“依我看来,此等人终是未能究心仁义。若果以仁义存心,譬如我等,赋性不离仁义,至今不曾忘那两字,直是一截,何尝两截?若我辈得君而事,得民而治,决同昌黎之所期,致吾君于尧舜,熙鸿号于无穷。”五绺髯又笑道:“三哥近日亦颇想做官耶?”胡子道:“公道。我肯为笼中之鸟,还是愿为天边之鸟?我方才说的,是笑那帖括咿唔家,名列科第,实负科第者多尔。”
那少年道:“昨在一处,见两幅白牡丹,〔逗笋无痕。〕画得娟秀,各题绝句一首,我便取了他来。细推诗意,似出女人手笔。”胡子道:“快取来看。”少年便往西房中取出。只见五绺髯展开一幅,叫:“画得好。”便朗吟那诗道:
“轻描宫粉不传朱,红袖翻成白练襦。
应是画家存别意,不关颜色费工夫。”
五绺髯又取一幅展看,念那首诗道:
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