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山去,回头一望,庄上烈焰焰,火光冲天而起。恐怕贼人来赶,沿冈乱跑,不提防圪鞳一声,跌下一个土窟里去了,忍着痛,做一堆儿伏住,气也不敢喘一喘。挨至天明,方扳藤附葛扒了上来,弓鞋脚带已不知落在何处,露出莲藕般三寸金莲,望着梅林,一步一步扒下山来。到得庄前,只叫得苦,一所庄院已烧做白地了,只剩左边一间房子,塌了半边尚未烧尽。贵儿放下衣包,伏地大恸。幸贵儿还是有经济的女郎,不然,遇此大难,一个伶丁小娃,不死也要流落了。
贵儿哭了一会,想道:“而今哭是无益了,只是父母不知存亡,二兄远出,急切不得通信,黄郎负约不至,近处又无个亲眷可投,叫奴怎样好哩!”左思右想,无计可施,含着泪,走起身来,向火烁场团团走了一回。见残窗剩瓦,满地纵横,灶冷烟消,一无所有,凄凄匣惶又哭了一会。拾些烧不尽的破裳,扯来包了足,提了衣包,思量出至前村,寻个人家歇下再处。
出至篱边一个小小坑坎边,听得有呻吟之声,急向前视之,见一人伏在坎内,忙扯起看时,却是家中使唤的粗婢小青,当夜被贼斫翻在坎内,不曾伤重,故此不死,只是满身泥水,冻得半僵,说话不得。贵儿忙扶回烧不尽的破房里来,取个折凳板与他坐下,欲在自己身上脱件衣衫,与他换换湿衣,低头一看,方知身上泥水比他更多些。回见堂基上余烬未息,走出来,拾些败窗残桷,堆在房里,取余烬吹着。扶小青至火边,向了一时火,火暖阳回,舌头柔软,方才哭得出来道:“姑娘,太公太婆俱被贼捆去了,如何是好!”贵儿闻言大哭。当夜,二人忍着饥坐至夜半,火气渐息,身上寒冷,心中畏怯,不敢出去拾柴,渐渐难忍,忽地想道:“现抢出一个衣包在此,今不取来穿,留待怎的!”吩咐小青把火吹亮,解开一看,只是叫苦。尔道如何?原来逢玉出门后,贵儿私下取个细嫩葛布,量逢玉身体,做成夏布包巾、丝鞋净袜各二件,又把逢玉作聘的程茧手巾放在一处包好,欲待逢玉回来与他穿戴,当夜心慌,单单只拿着这个包儿。苦了一会,复自想道:“我的容貌,动人心目,独自一个住在此处,若更遇着什么山高水低的事,就要把这性命丢下了!不如把钗环首饰换些盘钱,将现成衣服改了男妆,竟寻到黄郎家中,住在公姑处,俟黄郎回来再商量来报仇罢。”
主意定了,挨至天明,把钗环取下,穿起做与逢玉的巾衫,把包袱扯来做了脚带,包大了脚,穿起丝鞋净袜,走至井边一照,暗暗笑道:“惭愧,如此穿戴起来,张贵儿竟是一个美丈夫!”小青不觉失笑道:“-姑娘穿了这衣服,极似黄郎当日。”贵儿戒之道:“今后勿叫姑娘,只叫我为相公。”遂使小青引路,望市上来,见一路居民被贼残虐,哭声不绝。来至市上,把首饰换出二十多两银子,又代小青在旧衣铺中买件长随衣帽,到僻静处与他亦改作仆人模样,买副铺盖与他挑了。寻个老成人,问了程乡路程,出至河口搭船,竟望程乡来。
一路无话,到来松江上岸,细细访将进去,渐渐山高林茂,路狭溪回。转湾抹角的穿过几个幽林,陡起一山阻住去路,贵儿心中惊讶道:“莫非走错了路么?”急忙扒过冈子,转出山嘴,豁然露出一个村来,真个:
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贵儿看时,一道清流,夹岸都是桃树,其时正是三月下旬,积雨初晴,溪光山色相映如画。不才有桃溪文一篇,其后半幅云:
盖有泉焉,其流清以长,潺湲可爱,足供幽人之玩也。
又有桃焉,其华秾而郁,艳冶堪怜,足悦士女之目也。
溪而有桃,则波光愈增其媚。临流潋滟,如逢仙府于武陵;
桃而俯溪,则芳华更饶其韵,幽香芬郁,如遇仙子于天台。
花染流纹摇锦浪,泄天地之文章;水流花片弄清华,绘古今之图画。
乡之士,日饮其水,故锦心绣口,代不乏人;乡之女,日食其实,故宜室宜家,世多其誉。
贵儿心中正喜,忽见一老者,头戴箬笠,身穿葛袍,一缕美髯其白如银,由松林里踱将出来。贵儿忙上前深深一揖道:“请问长者,这里就是桃花村么?”老者忙回揖道:“正是,相公何来?”贵儿道:“晚生由惠州来,要到村里寄个信儿与思斋黄太公的。”老者忙问道:“什么信儿?”贵儿道:“他令郎逢玉兄,去年三月住在敝庄一月,起身时,知晚生要到贵县,特托捎书与太公。”老者大喜道:“只老夫便是,不肖子一去不回,又无音信,忧得他母亲卧床不起。兄来得正好,请兄到舍下一叙。”把手一拱道:“休怪,老夫引路。”一同来至草堂,老者大呼道:“快拿茶来!有位相公捎逢玉儿子书信到了。”逢玉母亲沙氏,闻得儿子有书到来,一骨碌扒起床来走出前堂,正要跟问儿子下落,只见贵儿见了沙氏,忍恸不住,走上前来双膝跪下,大哭道:“婆婆收留媳妇则个!”思斋夫妇大惊道:“相公何为如此?”贵儿道:“媳妇张氏,系惠州梅花村人氏。请公婆坐下,容媳妇诉来。”遂把逢玉借宿、法救、结婚,一直诉到被寇焚劫、改妆来寻公姑等情,细细诉完,于身畔取出逢玉作聘的一条织锦程茧献上,扯住沙氏衣裙放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