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怎样为人?思来想去,越想越不是计。窗外忽然一阵冷风吹着身上,打一个寒噤,毛骨眼觉得一根一根竖起来。桌上的洋灯来被这阵风也吹得要明不灭。几只玻璃花插内花的影子颤摇摇地在窗帷上乱晃。墙上挂着一面油画小照,像对着自己要哭出的样子的。其实那画儿上的像怎么会能对着人要哭,都是人想入魔道,故有这些现象。若照旧套头小说上做来,必定有什么鬼魂出现,要寻找替代,种种的不经之谈了。
  且说这位制军姨奶奶一时羞愤难忍,斩钉截铁,拿定主意,便在项上解下了围颈一条绣花湖绉手巾,缚在床架子上,结好连环圈,从从容容把这搓玉粉颈承接在连环圈内。三魂渺渺,七魄悠悠,径向极乐世界去了。等到第二日,老婆子推门进来扫地,看见床架子上直挺挺挂着个人,吓得乱叫。丫头老婆一哄进去,走近去看,才知道是姨奶奶。慌慌忙忙去报知夫人说:“是姨奶奶,不知道几莫时,在床架上上了吊。”夫人闻报并不惊惶,冷笑一声道:“ 他到爽快。”吩咐祝妈叫袁忠去禀知二爷:“请那边派人来收殓,咱们可不能管。”祝妈看夫人神色不敢多说,去到门房照样传知袁忠,去报知二爷。
  且说思中丞那夜由会馆回到衙门,潦草看觉了些公事。得五心烦燥,放下公事,便在签押房脱去衣服上床独宿。捱着枕头翻来覆去,神魂不定,总是睡不着。听大堂上更鼓转了五下,才朦胧睡去。仿佛在会馆西院子船厅上,一人独坐,见冰梅窗外,一个绝色美人咬紧牙齿指着他,欲言不言的神情。思中丞想西院子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呢?好不希奇。忽然“ 砰” 的一声天明炮响,惊醒了,方知是梦。转身过去,愈加困倦,又复了一觉。起来洗脸,用过点心,卢巡捕进来禀知:“两湖会馆今天午时刘大人开追悼会,请大人主祭。”思中丞说:“ 知道了。” 卢巡捕退出来。袁忠便走进去,请了安,垂手站着。思中丞见袁忠走来,倒吃一惊。说:“你来有什么事?” 袁忠说:“夫人请二爷过去。” 思中丞道:“早半上有什么事?到午上我要上两湖会馆,下半晌就来。”袁忠说:“恐怕等不到下半晌。” 思中丞道:“ 不要是大爷又怎么样了?” 袁忠道:“ 老爷不怎么样。” 思中丞道:“大爷既不怎样,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袁忠道:“是姨奶奶昨日晚上吊死了,夫人叫奴才来请二爷过去收殓,老爷还不知道。” 思中丞一句话没有。上气接不着下气,只是倒抽。说:“ 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。你快回去回上夫人,我叫人过来办就是。” 袁忠请了安,各自回去。思中丞呆坐在椅子上想:她昨晚上送我到甬巷口,好好一个人,还叮嘱我今日早点过去,怎么一夜工夫平空地会吊死了?不要是在西院子碰着了什么邪气不成?袁忠才说大爷还不知道,大奶奶叫他来请我过去收殓。他们那边吊死人,怎么要请我去收殓?这话说得蹊跷。莫非昨夜工夫闹得太大了,被什么人看破,说与大奶奶。她羞愤自尽也说不定。须得打听明白,不要冒失。弄得没趣。” 便叫伺候签押房的小恩子过去探听,快来回信。小恩子去了回来,从头一二地回复明白。思中丞不住叹息,流了多少眼泪。事已至此,无可如何,惟有自认晦气。派了账房师爷过会馆去办理丧事。嘱咐只要办得预贴,不论花钱多少,账房师爷领命而去。办事的人就怕的是惜疼用钱。今日办这事,思中丞当面说道只要办得好,不惜银钱,自然是八面俱到的。
  且说思中丞派帐房师爷去后,神昏志惰,独自吞声忍泪,犹如万箭钻心,天大的事都无心去料理。等到十二点钟,换了一套素服,排齐仪仗,去到两湖会馆。一见新宁伯刘宫保的神位,便匍匐上前,放声大哭。两厢陪祭、司道、晋绅见思中丞如此伤心,都也一齐落泪。直到下午三点钟才止住哭声。又与大众述了些刘宫保的政事勋业,说得涕泣交流。还是陪宾再三地劝止:“中丞要保重政躬,继续宫保的政绩。”思中丞勉强节哀,命驾回衙。各位你当思中丞真个是痛哭刘宫保吗?思中丞其实不是痛哭刘宫保,不过要借这光明磊落的勋臣,一个招魂幡来追悼那月下偷情离魂的倩女。当时,那如聋似瞽的官绅虽然全被他蒙过,经不住那冷眼旁观的,拿着透光镜把他的五脏六腑、狗肺狼心都照了出来。有人做了一首乐府,题目是《 抚军哀》,且待来请教诸公,在下背诵出:
  抚军哀,抚军哀,素车白马长涕来。伏地哽咽不能道一字,属吏愕贻同官猜。云是新宁伯恩重等涓埃,今日数点知遇泪。生刍一束酒一杯,孰知抚军别!有伤心断肠事。宝镜易碎,玉玦摧。抚军有兄为留守,养疴卧游来苏台。后房姬妾分罗列,抚军一见笑口开。人道抚军却学陈平善盗嫂,我道抚军幸有红拂能爱才。将军闻之怒如雷。紫霞一线,断送玉容葬尘灰。吁嗟乎!将军怒,抚军哀。
  这首乐府流传到今,便作了思中丞这一段故事的铁案,非是白眼胡诌得来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再讲。
  第 八 回 赵大令成名飞过海 王三太箴语勖官方
  话说赵青云接着他伯伯来了回信,去见王三太爷,说是他婶母家里得了疾病,十分沉重,要告假回桐城去看望。当时王三太爷虽然舍他不得,那王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