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商家也都要公请他老人家一回,就在湖边上那座高楼,名叫望湖亭上头摆宴。他老人家最恶的酒食征逐,凡是官绅们办下燕菜烧烤,或是唱演堂戏,总是一概辞谢不到。独有我们商家备的十个大碗,每请必到。官场派头他老人家一概没有,马也不骑,轿也不坐,粗衣布服,随着两名戈什,竟自步行而来,尽欢而散。你看他老人家到这个位分一点不骄傲,能够屈躬下士,不要说现世,就是古来也是少有。如何不叫人敬重?如何不叫人感戴?但他老人家虽然是这样地刚直,并不为理学所拘,却最钟于情。传说他老人家少年时眷恋着一个西湖名妓梅仙,不幸梅仙早逝,他老人家便从此不再冶游,凡是游憩处所,绕屋多种梅花,誓画梅花十万株,以志不忘梅仙之意。这四副梅花挂屏,是前年他老人家巡阅到此,在望湖亭上吃完了酒,高兴起来,吩咐戈什回船去拿来笔墨纸砚,对客挥毫,不过一个时候,就画成功,题好诗,送给我的。那吟香外史就是他老人家的别号。下面这一方阴文图章是彭印玉麟,阳文图章是青宫少保。你真是要他老人家的画,且等到八九月里,秋阅到此,我替你去求一幅,大约还可以得呢!”青云听说可以替他求一幅梅花,心里喜欢得不知成个什么样儿,这几年功夫,在号里跟着三太爷学的无非是加减乘除,分批拨引一些事情之外,没有谈过别的。今日三太爷长篇大套,把彭宫保的事约略说与他听,真是闻所未闻,说道:“难怪画得这么好呢!” 又想中间挂的对子,及那几扇吊屏写的沈葆桢、王嵩龄,大约也是不凡的人了,率性问个明白,倒可长长我的见识。遂指着那副朱红描金龙凤对子,问王三太爷道:“写对子的沈葆桢是什么角色?” 王三太爷用手捻着白须,用眼望了一望上头的对子回道:“你问这位沈大人,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忠臣,是福建人。早先做广信府知府的时候,正是长毛闹得利害,他一个文官,内无粮草,外无救兵,怎么个措手?有一位夫人是林文忠公的小姐,林文忠公叫林则徐,就是在广东烧洋人鸦片烟土的那林制台,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。当初若是照林文忠那样硬着办下去,不出那一伙卖国奸贼割地求和,我们中国人何至于受这流毒,害得如今疲癃残瘠到此地步。你想有这一个老子生下的女儿还有差的吗?那时兵临城下,沈大人军书旁午,尽忠保国,内里全仗林夫人运筹帷幄,出奇制胜,保固全郡的生灵。后来作到两江总督,病故。赐谥‘ 文肃’。这副对子还是坐江西抚台时候写的,现在听说他几位少爷都做了道台,忠臣子孙,还怕指日不是督抚吗?” 青云点头称赞,又问王嵩龄是个什么官?王三太爷说道:“这也是个奇人。听说本籍是浙江,不知从那一代流寓在河南,变成了河南人。二十几岁的时候极其困难,落魄湖北,在黄鹤楼上摆个拆字摊子,带着卖字度日。偏偏天下大乱,人家逃命尚来不及,还有谁来拆字买字?这个摊子也就摆不成功。想来想去,无路可走,不如去投效军营,这便是他的运气来了。碰见曾国藩曾中堂爱才如命,收留他在营中,不过上十年,一个穷拆字的保到了道台,在江西署过好几次臬台。人常说的英雄不怕出身低,只要有志气向上进。我还记得千家诗上‘ 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’ 总而言之,做人是要自己去做的。就是你在我号里年代虽不能算多,能帮着我比多年的伙计都强。我今年越发觉得精神有些不济事了,你像这样好好地再帮我个一年半载,我也不想再干下去。等到年底,东家出来,我保举你来接手。这号里出息,每年的薪俸、花红,统共算起来毛三千串钱。除了用的,很可以积攒几个,搭着做点生意,还愁以后的日子吗?不过发了财,成个家,要好好孝顺你婶子、伯伯,不要忘记呢!” 这王三太爷真算是有肝胆不负朋友的嘱托,一心念得要提拔赵青云起来。赵青云受过王三太爷的教训,也能立志学好,发奋上进。也是天生成的,要叫他在世界上留一点痕迹。
  且说吴城镇是进江西省的大口岸,五方杂处,士商云集。因为是要紧地方,设官治理,有个水利分府,一个分防主簿。水师营的参将、都司、千把、外委都有弹压地方、保护治安的责任。还有督销局,厘金卡,凑起来文武官员差不多上百。官场中交游,注意的就是金银世界,盐号本是个发财生意,金银窠子,没有个听见不羡慕的。何况这些顶冠束带的见了一文铜钱,巴巴地要钻进方孔里打秋千,见了这个大金窖岂有不生趋附的念头?盐商因其每每受船户小工的要挟,乐得利用他们制伏船户,故常常拿点小便宜给他,更惹得他们如红头苍蝇攒粪坑一般巴结上门。王三太爷实在懒得同他们周旋,现在有个赵青云,凡有一切应酬,均打发青云出去,自己乐得清闲。自此以来,青云便同这一群官府交接起头,今日你来,明天我往,眼见的不外脚靴手版,红顶花翎,耳闻的 不 外 署 缺 委 差,封 妻 荫 子。人 生 在 世 不 过 为“名利”二字,有名没有利,犹如行船不得风,有利没有名,犹如锦衣夜行,名与利是缺一不可的。虽然青云受王三太爷的一番栽培,心想就是照着所说,把管事位子推让与我,每年多得几千串钱,弄到老来,还不是个帮人的佣工。为人总要独立一桩事业,才不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