川父子买园之后,少不得财主的心性与别个不同,定要更改一番,不必移梁换柱才与前面不同,就像一幅好山水,只消增上一草,减去一木,就不成个画意了。经他一番做造,自然失去本来,指望点铁成金,不想变金成铁。走来的人都说:“这座园亭大而无当,倒不若那座书楼紧凑得好。怪不得他取少弃多,坚执不卖,原来有寸金丈铁之分。”玉川父子听了这些说话,就不觉懊悔起来。才知道做财主的,一着也放松不得,就央了原中过去撺掇,叫他写张卖契并了过来。
虞素臣卖园之后,永不兴工,自然没有浪费。既不欠私债,又不少官钱,哪里还肯卖产?就回复他道:“此房再去,叫我何处栖身?即使少吃无穿,也还要死守,何况支撑得去,叫他不要思量。”中人过来说了,玉川的儿子未免讥诮父亲,说他:“终日料人,如今料不着了。”玉川道:“他强过生前,也强不过死后。如今已是半老之人,又无子嗣,少不得一口气断,连妻妾家人都要归与别个,何况这几间住房!到那时节,连人带土一齐并他过来,不怕走上天去。”儿子听了,道他“虽说得是,其如大限未终,等他不得,还是早些归并的好”。
从此以后,时时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头,不是咒他早死,就是望他速穷;到那没穿少吃的时节,自然不能死守。准想人有善愿,天不肯从,不但望他不穷,亦且咒他不死。过到后面,倒越老越健起来。衣不愁穿,饭不少吃,没有卖楼的机会。
玉川父子懊恼不过,又想个计较出来,倒去央了原中,逼他取赎。说:“一所花园,住不得两家的宅眷,立在三与楼上,哪一间厅屋不在眼前?他看见我的家小,我不见他的妇人,这样失志的事没入肯做。”虞素臣听了这些话,知道退还是假,贪买是真,依旧照了前言斩钉截铁地回复。
玉川父子气不过,只得把官势压他,写了一张状词,当堂告退,指望通些贿赂,买嘱了官府,替他归并过来。谁想那位县尊也曾做过贫士,被财主欺淩过的,说:“他是个穷人,如何取赎得起?分明是吞并之法。你做财主的便要为富不仁,我做官长的偏要为仁不富!”当堂辱骂一顿,扯碎状子,赶了出来。
虞素臣有个结义的朋友,是远方人氏,拥了巨万家资,最喜轻财任侠。一日,偶来相访,见他卖去园亭,甚为叹息。又听得被人谋占,连这一线案巢也住不稳,将来必有尽弃之事,就要捐出重资替虞素臣取赎。当不得他为人狷介,莫说论千论百不肯累人,就送他一两五钱,若是出之无名,他也决然推却。
听了朋友的话,反说他:“空有热肠,所见不达。世间的产业,哪有千年不卖的?保得生前,也保不得身后。你如今替我不忿,损了重资,万一赎将过来,住不上三年五载,一旦身亡,并无后嗣,连这一椽片瓦少不得归与他人,你就肯仗义轻财,只怕这般盛举也行不得两次。难道如今替人赎了,等到后面又替鬼赎不成?”那位朋友见他回得决烈,也就不好相强,在他三与楼下宿了几夜,就要告别而归。临行之际,对了虞素臣道:“我夜间睡在楼下,看见有个白老鼠走来走去,忽然钻入地中,一定是财星出现。你这所房子千万不可卖与人,或者住到后面,倒得些横财也未见得。”虞素臣听了这句话,不过冷笑一声,说一句“多谢”,就与他分手。古语道得好:“横财不发命穷人。”只有买屋的财主时常掘着银藏,不曾见有卖产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个低钱。虞素臣是个达人,哪里肯作痴想。所以听他说话,不过冷笑一声,决不去翻砖掘土。
唐玉川父子自从受了县官的气,悔恨之后,继以羞惭,一发住不得手。只望他早死一日,早做一日的孤魂,好看自家进屋。谁想财主料事件件料得着,只有“生死”二字不肯由他做主。虞素臣不但不死,过到六十岁上,忽然老兴发作,生个儿子出来。一时贺客纷纷,齐集在三与楼上,都说:“恢复之机,端在是矣。”玉川父子听见,甚是仿惶。起先惟恐不得,如今反虑失之,哪里焦躁得过!
不想到一月之后,有几个买屋的原中,忽然走到,说:“虞素臣生子后,倒被贺客弄穷了,吃得他盐干醋尽。如今别无生法,只得想到住居,断根出卖的招帖都贴在门上了。机会不可错过,快些下手!”玉川父子听见,惊喜欲狂。还只怕他记恨前情,宁可卖与别人,不屑同他交易。谁想虞素臣的见识与他绝不相同,说:“唐虞二族比不得别姓人家,他始祖帝尧曾以天下见惠,我家始祖并无一物相酬。如今到儿孙手里,就把这些产业白送与他,也不为过,何况得了价钱。决不以今日之小嫌,抹煞了先世的大德。叫他不须芥蒂,任凭找些微价,归并过去就是了。”玉川父子听见,欣幸不已,说:“我平日好说祖宗,毕竟受了祖宗之庇,若不是遥遥华胄,怎得这奕奕高居?故人乐有贤祖宗。”也就随着原中过去,成了交易。他一向爱讨便宜,如今叙起旧来,自然要叨惠到底。虞素臣并不较量,也学他的祖宗,竟做推位让国之事,另寻几间茅屋搬去栖身,使他成了一统之势。
有几个公直朋友替虞素臣不服,说:“有了楼房,哪一家不好卖得?偏要卖与贪谋之人,使他遂了好谋,到人面前说嘴!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气,如今得了子嗣,正在恢复之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