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作俑,神道设教的一番防微杜渐苦心,都连根辜负了,岂不是又成了因噎废食的那种局面么?再者,那周督帅的公子,不过因一时利令智昏,受人怂慂,遂致无端种了这么一个一路哭的因,就转瞬结了一个一家哭的果,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脚的人听着了,心里不觉得勃勃的乱跳呢?任凭他不信神权,藐视天道,我也总恐怕一经午夜扪心,未能自己罢?
  当下就一个人在客栈里寻思了一番,又打算了一番,满想先到上海去望一望素兰,看他这两年可曾如意。及至转念一斟酌,若要他竟自美人已归沙咤蚱,那时我就韵士徒充没罪军了。至于往返徒劳,那都属小事,不过犯不着拿有用之精神,寻这无根之花柳罢了!虽说有情,又有甚么益处呢?倒不如还是照何西林的那句遗嘱,往湖北去走一趟罢!即或不大得意,好在还有许多熟人在那里,似乎不见得会有一处都不好的道理呢!我想定了,就往账房里去要了一张上水轮船票,立刻动身。
  一路上那只轮船,行行去去,去去行行,不上三日程途,已到汉口。当时暂将行李等搬往一家客栈住下。第二日,就渡江往藩署里去,探听何宸章公馆下落。不意他已于数月前得着黄花涝厘局的差事,久经不住在省里了。我听毕心里想道:“大凡外面事,有意栽花花不发,或者无心插柳倒可以柳成荫。既是姓何的不在省中,我倒不若先去见一见张向陶罢!或可得个机缘,也未可必。”当晚仍回汉口,辗转终宵,不能成寐。
  第三日一大早,就在江干雇了一只红船,将所带一切行李铺盖,都移到武昌省城里去,拣所督署相近的栈房住下,从此一天天脚靴手版去随班谒见,不意一连跑了好几日,都是乘兴而去,败兴而返。后来还亏一个督辕传事号房,他私下对我说:“你老爷如果真要找我们家大人,须得好先去见一见丫姑爷,那才可以得窍呢!”及至我再细细的一问,方知现在做督辕武巡捕兼充中军卫队的那个张虎威,本来是制台厨房里一名挑水,也是他该官星发现了,不晓得他怎么样,会弄香帅一个得宠的丫头做大老婆。一时妻荣夫贵,不到几易春秋,竟保举至蓝顶花翎,尽先拔补都阃府,居然的是一名轻裘缓带,儒将风流了。看官们听真,我这句还是数年前的旧话,目下又已过了几个年头,恐怕那颗大红顶子是早经换上了呢!
  闲话少说,彼时就谨遵那号房的台命,立刻备下一副大红全帖,写上“世教弟王某顿首拜”那一行俗字,又夹了一张官衔名片,随同年愚侄的手本,传将进去。不意还没有半个小时,忽见从暖阁里踱出一位五十余岁的文巡捕来,身上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茜纱单袍,头上倒还是戴着一个五品式翎顶,手里把一大把子手本,拿得好像似一柄撒开的红婕扇一样,站立在大堂上,口中喊道:“由扬州来的王大老爷,初次禀到的某大老爷,均见。”说着,便将其余的手本,如同乱稻草相似,交给那号房拿将下去。
  我其时眼中看得明白,耳里听得清楚,知道是已经得窍了,就想整一整衣冠,走将上去。谁知忽从官厅里跑出一个人,年纪约有十七八岁,身上穿了一身的时式簇新袍褂,头上却又不伦不类的戴着一顶凉篷,还装了副极长极重的披肩羽缨。我一眼看去,知他那件货色,定是在北京城里王二麻子家买来的,不然,外省牛尾是决不会有这样出色的。但是他既穿了一身公服,何以又戴上这一顶行装羽缨凉帽呢?莫非是初入仕途,不懂得官场仪注么?可知即穿衣吃饭四字,要想出色当行,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呢!当时,我正在这么想,不料他猛从我腋下气狠狠貌昂昂的掠将过去。及至我再朝前一望,只见他一面走着,一面在那身边又掏出一副外国式的金丝眼镜来,低着头向鼻上乱架。一时那个号房,也肋肩并足的斜着步子,侧着身子帮上来,对我道:“张大人说,王老爷的帖子称呼不敢当,宫保面前,业已替王老爷回过了,请见过上头下来,回寓没有事,便衣到那边公馆里去谈谈罢!”我起先一听见张大人三个字,只疑惑是张向陶还有一所小公馆在那里。后又再一沉吟,方才想过来是张虎威张票。我就忙笑着点了点头。一迳随着那位文巡捕走将进去。
  弯弯曲曲,曲曲弯弯,不觉来到一所花厅门口。那文巡捕便立住脚,轻轻的咳嗽了一声,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缨帽的家人,忙着用一只手将花厅门帘高高打起,只见大帅早便衣穿了一双靴子,站在主位上候着。那一种白面金须,神怡气爽的样子,却不愧三朝柱石。就是一头花白发养得有二寸多长,同上海堂子里倌人前刘海竟不相上下,未免殊欠雅观。我看了,忙紧走一步抢上前行礼,口中便顺便说道:“小侄一向奔走四方,少过来替宫保请安!”他回我道:“自家人不要客气,我腿脚有点不便,不能回你的礼了。”说着,就坐下来,问了问我父亲是哪年去世的,从前中举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老师房里,听说我是选的一个知县,怎么不做,又去改就教职呢?我当时都一一的回答了。方想再找几句别话去说,不意刚一回脸,就猛看见那位同时谒见的人,忽然立起身,从靴筒里抽出一本簇新红纸的履历来,对着大帅,左右开弓似的请上个双安,然后就用两只手扯开那本履历,先是左手举起,右手落下,斜欠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