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应伲先生,请到生意上去叫仔个本堂罢!”我听了,忙问素兰道:“假如人家真来叫堂唱,看见好端端的一点儿病都没有,那时你脸上怎么过得去呢?”素兰笑道:“你怎么在外面走了这几多路,还是这样大惊小怪的呢?我们吃堂子饭的,同客人离了打诳语掉枪花,还有甚么戏唱呢?”当下我们两人,又谈了一刻,素兰就陪我吃了晚饭。
  忽然听见外面喊了一声“客来”,那房间里的娘姨,便手慌脚乱的去收拾那棹上碗筷。素兰就一手提着一支烟袋,一手抱着我的衣服,拉我一同到小房间里去坐。只见老二早抢先一步,忙着把门帘掀起,口中说道:“各位大少,里向坐呀!我便推素兰叫他快点过去,他对我摇着手低声说道:“这一种瘟生客人,要姑太太过去陪他,慢慢叫,我正要骗他来,向他讨酒局账呢!”我听了,谅情不是甚么好客人,也就随他坐去。再从门缝里向前房一望,只见拥了一房间的人,都是吃得脸上红而发亮,各省口音皆有。忽听一个白胡须的老者,打着一口的湖北话,对着个同来的朋友说道:“少珊你家,我昨天从你尊大人道台衙门里出来的时候你家,我就高兴拢城隍庙去逛了一逛你家。忽在一处小书摊上觅着了几页残稿,那上面题的是《东清二百年失机史》,可惜前后都不全了你家。我就单爱他内中有一段军中五鼓词,说是一个甚么女子,到山海关外去寻丈夫做的你家,照这么说起来,那林琴南先生译的《鲁王孙万里寻亲记》,敢是有的你家?”
  我听了,便对着素兰问道:“他怎么嘴里一口一个你家你家”是个甚样缘故呢?”素兰笑道:“这是他们湖北人的方言,犹如宁波老离了口叉嗱不开口的,是一样脾气。你莫要吵,听他到底说甚么?”我只得不做声。又听他说道:“少珊,这部小说稿子,究竟不知道是个甚么人着的?名词既起得醒目,那书上的词调又清超得极,就是可惜残缺不全了,能在哪里觅全稿来看看才好呢你家!有个年纪约莫二三十岁的人应道:“那首五更词,你老伯可曾记得么?”老者又道:“我怎么记不得你家?”他说着,便拿起手中的扇骨,在台角上一面敲着,一面唱着道:
    一更鼓声咚,酒绿与灯红,和戎宰相去匆匆。抬头忽见新生月,疑是天公挂宝弓。
    二更鼓声隆,报国贵精忠,男儿有志觅侯封。可怜万里长城血,染得将军顶上红!
    三更鼓声喧,关塞起狼烟,军门刁斗静无言。请看百万军民骨,尽是君王买命钱!
    四更鼓声沉,相思两地分,鹂歌高唱最伤心。银烛暗传双泪白,梦随明月访情人。
    五更鼓声停,虎账罢谈兵,东南保障缺金瓯。闺中少妇朝中将,儿女英雄一样情。
  我听完了,忙拉素兰道:“这个人嘴里唱的军中五更词,是我从前初学手做的一部《东清二百年失机史》上面载的一段故事,记得回目是:『张佩纶失机逃相府,刘坤一拼命出榆关。』怎么会把稿子散失在外面,被他得了去呢?』素兰道:“你稿子上说的是些甚么?怎么又有起鼓儿词来呢?”我笑道:“你怎么耳朵有点背气么?我说的是五更词。当时有一个柔弱女子,为着丈夫跟随刘忠诚大军出关,其时讹传这枝兵业已全军覆没了,他就一个人改装易服,历尽危险,去寻访他丈夫的尸骨。谁知逃到山海关,才知道连一仗都没有开。无奈从军的人太多,一时寻找他丈夫不着,只得扮着乞人模样,就一块牧马场上,搭盖了些窝铺,暂避风雨。不意有一天晚上,被那军中的刁斗惊扰得睡不着,他就走出了窝铺一看,只空中半轮新月,映着一片白草黄沙,酸风刺骨,不觉就流下了几点眼泪。正在一个人悲悲切切,忽听见远远的有踏歌声音,随风送至。他留神听了听,就是这军中五更词,不禁大喜道:『唱歌者必吾夫也!』及至见了面一看,不是他丈夫是谁呢”那部书上记载的关节甚多,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了。大约本朝二百余年的事实都有,诸如年羹尧被赚、白中堂遇害、和珅查抄、端华谋反,降及近年中法、中东两战事,以至康梁东渡、乘舆西归,种种的失败,皆被我收罗净尽了。不是我说嘴,这部书将来要算得信史呢”素兰笑道:“你又是第二个董狐出世了,就怕如今的相国是姓李不是姓赵,你那张佩纶马江失守上一段直笔,要着实的替我留点神才好呢!”
  我当时要想同他分辩两句,却无可分辩。猛见老二走进来,冲着素兰打了一句外国话道:“尤,忘脱嗳司开嘻克刺麦咧罗忘脱克刺麦咧!”素兰道:“也司忆,夫忘刺!”我正要问素兰是说的甚么话,忽见老二又答应了一声“也司”,便匆匆的退出去,向那个老者喊他少珊的少年客人说道:“余大少,伲格本家因为个两天近节边哉,外面账头没分收进来,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,今朝开销仔罢!”那人正躺在炕上吸烟,嘴里嘻嘻呵呵的,说甚么他家有一个烟斗,已经传下四五代了。当初买的时候,是一只元宝的价钱。有枝烟枪,足有九斤四两重,过起瘾来,定要用架子驾着才好吃呢!忽听老二娇滴滴说了声“请余大少体谅伲先生点,今朝开销仔罢”,犹如一盆冷水,从头顶心上平空浇下。起初还想装着聋子,仍在那里一味的嘻嘻呵呵,信口乱说。后来被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