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牙医生的招牌还多。看了一看,不禁大哭而去。回寓后,把此种情形,一五一十的告给那老家人听。那老家人心中暗想:“我的离间计已成,不如一不做二不休,索性斩草除根,省得逢春再发。”就叫人将所办的嫁妆衣服,尽数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门口。公子此时,换了鲜衣骏马,另是一番气象,就在大街心里,升了一大盆炭火,把那预娶王菊仙的妆奁各件,一样样付一炬。内中有架沉香木雕的牀,焚化之日,香闻数十里。可怜万串金钱,顷刻化为灰烬,这就是那《沉香牀》的始终历史。
  我当时见戏台下的人齐声叫好,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,格外做得淫泼无情,令人可恼。我对着柔斋道:“这种淫贱的泼娼,我可惜无权在手,若是有权在手,非立置重刑,不足以泄我胸头恨!”柔斋笑道:“你又来闹书呆子脾气了!听见人说,我朝康熙年间,年羹尧征金川时,营里唱堂戏,有个戏子,演《逼宫》一出,极其神似,就是当年活司马师,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气魄,真是惟肖惟妙,栩栩如生。不觉感动了大将军忠义之气,立刻叫戈什哈上去,传那戏子下台。其时,同班各人,皆替他捏着一汗,料他必遭不测之祸,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,无奈他老人家军令素严,不敢尝试。只有那戏子本人,急中生智,不慌不忙的穿著一身做戏的衣服,跟定那戈什,踱着方步,走至年羹尧面前,把袍袖一展,学着科白的样子说道:『大将军请了!』年羹尧此时盛怒之下,不容他开口,便喝道:『你见了本爵,还不跪下么?』那戏子听了,呵呵大笑道:『你虽位极人臣,孤亦为晋朝世祖,岂有以帝王之贵,而反屈膝于臣子之礼?且孤当日带剑上殿,入朝不名,威加人主,势压百僚,开两晋禅魏之基,较诸大将军今日,徒有血汗之功,未得心腹之寄。加以外临强敌,内制权臣,性命有累卵之危,功高有不赏之虑,其成败得失,果何如乎?』年羹尧听了,愈加发怒,骂道:『你不过一戏子耳,何得乃尔!』那戏子也发怒道:『你既知道我是个戏子就罢了!还要这等举动做甚么呢?』当下年羹尧被他这一句话提醒了,一笑而罢。小雅,你如今要打抱不平,恼这个扮王菊仙的旦角花四宝,岂不是看戏流眼泪,替古人担忧,第二个年大将军出世了么?”我笑道:“那《三国志》上圣叹外书,曾经道破说,奸雄与英雄,皆当用逆,而不当用顺,真是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之谈。但是这戏子可惜投身下流社会,不然,倒是一个绝妙的说士呢!”
  柔斋道:“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会中人。你没有知道,从前有个好古的名士,终日留连山水,凡遇前朝古迹,无不形诸吟咏。一天,雇了一辆小车,去游严子陵钓台,要想做几句怀古的诗。无奈文机迟钝,左做又做不好,右想又想不出,尽在那里对着一树残阳,半坯黄土,低着头,幌着脑,咬文嚼字的踱来踱去。看看日影衔山,新月将上,那推小车的车夫候得不耐烦,向那位名士问道:『先生,天晚了,我们回去罢,荒郊野外,尽着在那里逛甚么?』那人道:『我要做首严子陵的钓台怀古,久思未就,尔曹小人,毋预乃公事!』车夫笑道:『小人倒有几句小诗,不知先生肯赐教否?』那人带应不应的道:『你试说我听。』车夫遂应声念曰:『好个严子陵,可惜汉光武。子陵有钓台,光武无寸土。』车夫念头一句,那人尚未留神,到了第二句,已有点悚然起敬的意思,及至四句全完,直把那位名士吓得五体投地,七孔朝天,口中不住的喊:“老前辈!老诗翁!”你想,一个舆台下隶,尚有如此雅人幽致,何况当优人的,那历朝掌故,本是他们的本山货,从前上海马如飞编的弹词,就颇有唐宋人诗意,所以至今堂子里还讲究唱马调呢!”我道:“柔斋,你真博学多才!无论我说一句甚么话,你总要引经据典的有话来驳我,莫非这几年不见,你在上海过上外国律师的见气了么?”
  其时台上《沉香牀》业已演毕,第二出是《大嫖院》,扮了满台的婊子,围拢着个辫梢上扣元宝的丑角,在那里胡闹。我看了看,无甚意味,刚要回转头同柔斋谈天,只见有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人,身上着了一套半时半古的装束,脚下穿关一双靴子,戴了一副铜边近视镜,瞇着一双眼,从人丛里挤将过来,对着柔斋鬼鬼祟祟的问道:“穆君,你是发财人,几时到的?我前天在京里引见的那日,适巧你令兄放了俄国钦差,我由军机处召对下来,就坐了原车到令兄住的八旗会馆那里去道喜。第二日,令兄来我这里回拜,还有一封竹报,叫我便中遇着交给你。大约是招呼你替他在上海访聘一位文案老夫子。听说薪水倒是极优的,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,将来满任的时候,还拿得稳有个异常劳绩的保举。我到你贵寓里去拜访过两次,他们说你今天陪朋友游张园,我所以赶到这里来,不想就真遇见你这个宝货。”柔斋见了,赶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戏。那人又问柔斋我是甚么人?柔斋便将我的历史,约略告给他一遍。他摸着两撇黄胡子,眼望着天应道:“嗄嗄嗄!”那种目空一切的丑态,我如今有十口十笔总写不出。
  当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来睬我,我也只管听我的戏,不去惹他。无奈他同柔斋谈的话,句句都朝我耳门里钻,三句话倒有两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