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醒。我睁眼一看,满室光明,倒把我吓了一怔。急忙宁神听去,那外房似有男女之声。我轻轻站起,从窗罅偷眼望去,原来有男女两个人在那房里。只见那男子向那女子道:“姨太太,我舍着命不要,同你交好,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心?”那女子答道:“谁不是真的?前天外面风声紧了,说洋兵已过通州,合家商议到太原去暂避,只带了几只箱子贵重对象,其余粗笨家具,一概未带。我因一心恋着你,拼死拼活的才躲下来。你想,我太平日子不会去过,要在这个枪炮窝里恋着,不是因为你又为着谁来。”那男子又道:“你为我,我也为你。我到他家来当车夫,别人是恭维他是荣中堂的小舅子,我是因为看见你才来的,想乘空抢了你出去。后来听得他们逃走,我吓了一怔,不意你倒是个多情的人,舍着性命不要,在这里等候我!”那女子又道:“我今日下午还烧了菜,煮了一锅白米饭,几个馒头蒸在锅里,候你回来吃了,好商议一同走。适才去望望,不知被哪个人先吃了一碗去,我们屋子里难不成有人进来过了么?”我听到此句,心中又是一怔,恐怕他要搜检起来,岂不是眼前即有性命之忧?忽又听得那男子道:“此刻端王也走了,洋兵也来了,闻得西直门尚开,无人盘诘,你我快点儿收拾,乘着天未亮混出城去,只要逃到山东或是山西,就有命了。”接着两人扛过一口皮箱,打开箱盖,也不知他人身边揣了些甚么东西,男子除去头上红巾,腰间红布,换上一身短装服,仍像个车夫的打扮,握了一口朴刀。女子用一方青布手帕笼了头,背上一个小小包裹,两人结缚停当,匆匆出门而去。
  我停了一会,料他们走远,开了内房门走出一看,见壁上挂了一面女子照片,约有十八九岁年纪,却生得眉目清秀,下身被一带栏杆遮掩,看不出两脚大小。那一种神情,酷似适才所见的那女子模样。我究竟童心未改,珠宝金银倒不在意,见了这张照片,未免爱不忍舍,急忙取下来,卸却外框,藏在袖内,以为将来今夜所闻所见的特别纪念。仰看天已微亮,我终以我山未归为念,于是仍转回绳匠胡衕。
  却喜我山已回,正在那里收拾细软,门前又站了几名德国洋兵,擎着洋枪侍立。我山见我回寓,发急道:“老佛爷已走了多时了,我是奉谕随驾的人,万不能不跟了去。现在东交民巷德胜门一带,已有洋兵把守。昨日街上乱得很,我随同召见后,即到德国使馆,同他们再三央恳,现已言明,我所有亲丁及重要对象,由他们派兵保护送上德国邮船,载往上海,已签押了一张照会在此!”说着,便将一张洋文照会同一纸行李单递给我。我匆忙中点了一点,共是十三件,用两乘驼轿装载,由门外德使馆派来的团练兵护送出城。我山又着老家人薛贵帮同我押解驼轿,我与薛贵各人骑一匹驴子,冒着雨连夜抄由小路逃往天津。我山即在城外分手,说他家眷齐寓在上海上大方栈,叫我路上千万小心,宁可舍物,不可舍人。万一得到上海,见了他们,烦我传语一声说他候我们走后,即赶赴行在随驾,俟有一定驻跸的地方,再发电回家知照。更叫他们速回江北,切勿再在上海逗留,致多糜费。临行,三人都含着一眼泡热泪,真是:宁作太平犬,不为离乱人,万种凄凉,一言难尽。
  所幸小路并无溃勇劫掠,千危万险,挨到天津,紫竹林一带已成焦土。幸薛贵在总署日久,略解德误,及至渡上德国邮船,却好那船正要起碇,我们连忙将洋文照会拿出来,送交船主呈验。那船已自离岸,只听岸上各处枪炮的声音同城内外一片火光,烈烈轰轰,络绎不绝。大约是各国联军业已进城。我们船开行了半点钟,还远远听见男啼女哭,在脑筋中缠绕不去。到出了大沽海口,被那一片汪洋的海水,才将心中眼中一切恐惧渐渐洗涤干净。
  直至船抵上海,春申浦之繁华再睹,四马路之锦绣依然。百劫余生,惊魂始定。我急忙雇了一辆马车、两部东洋车,同薛贵将各件分装,拜辞了船上洋人,径投大方栈来。询明总署刘大人家眷是住的七十四号,见了表嫂面,将各物交割清楚。因为扬州已有人来沪迎接,又有薛贵照应,无须我再送往。他们等我到的第二日,即遵照我山嘱语,趁招商轮船回扬州去了。
  我自他们走后,就移寓到五马路宝善街一家中客栈叫做天宝栈居住。因他房饭较轻,可为久居之计。谁知数月以来,风霜劳悴,加以炮火惊心,竟至得起病来。一灯孤枕,倍觉凄然。好容易才沉沉睡觉,见眼前有无数拳匪,一起起押着携男抱女的百姓,口中喊道:“二毛子,杀呀!杀呀!”忽然又有一队年轻女子,个个手中提了一个红灯笼,一方红汗巾,都打扮得同天僊一样,飘飘荡荡,随风起在空中。顷刻之间,那灯笼一变十,十变百,千千万万,漫天遍地,照耀得上下光明。忽被一阵风雨过处,那起女子和灯笼都一齐不见了。我正在那里诧异,猛听得洋鼓洋号杂着洋枪声音,由远而近。路上的人,一个个嚷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洋兵来了,我们快逃命呀!”我听见,也随着众人走上一处高堆。再定睛一看,原来是京都安定门城楼,那路上同城头上,均有洋教兵民来往巡察。我在城头上一看,见有一个洋兵在那城头壁上题诗,我走过一望,是七绝两首: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