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馀里,两下依依不舍,欷减而别。后来陆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,卢楠家已赤贫,乃南游白下,依陆公为主。陆公待为上宾,每日供其酒资一千,纵其游玩山水。所到之处,必有题咏,都中传诵。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,遇一赤脚道人,风致飘然,卢楠邀之同饮。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楠。楠饮之,甘美异常,问道:“此酒出于何处?”道人答道:“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。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,居士若能同游,当恣君斟酌耳!”卢楠道:“既有美酝,何惮相从!”即刻到李学士祠中,作书寄谢陆公,不携行李,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。陆公见书,叹道:“悠然而来,俺然而去,以乾坤为逆旅,以七尺为蜉蝣,真狂士也!”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,不获。

  后十年,陆公致政归田,朝廷遣官存问。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,从人遇之于京都,寄问陆公安否?或云遇仙成道矣。后人有诗赞云:
  命蹇英雄不自繇,独将诗酒傲公侯。
  一丝不挂飘然去,赢得高名万古留。
 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,莫学卢公以傲取祸。诗曰:
  酒癖诗狂傲骨兼,高人每得俗人嫌。
  劝人休蹈卢公辙,凡事还须学谨谦。






第十六卷 李讲公穷邸遇侠客



  世事纷纷如弈棋,输赢变幻巧难窥。
  但存方寸公平理,恩怨分明不用疑。
 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,长安有一士人,姓房名德,生得方面大耳,伟干丰躯。年纪三十以外,家贫落魄,十分淹蹇,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。时遇深秋天气,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,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。那葛衣又逐缕缕绽开了,却与蓑衣相似。思想天气渐寒,这模样怎生见人?知道老婆余得两匹布儿,欲要讨来做件衣服。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,器量最狭,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。那张嘴头子,又巧于应变,赛过刀一般快,凭你什么事,高来高就,低来低对,死的也说得活起来,活的也得死了去,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。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,靠他吃死饭,常把老公欺负。房德因不遇时,说嘴不响,每事只得让他,渐渐有几分惧内。

  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,老公恁般的狼狈,如何得个好日?却又怨父母,嫁错了对头,赚了终身。心下正是十分烦恼,恰好触在气头上,乃道:“老大一个汉子,没处寻饭吃,靠着女人过日。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,说出来可不羞么?”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,满面羞惭。事在无奈,只得老着脸,低声下气道:“娘子,一向深亏你的气力,感激不尽!但目下虽是落薄,少不得有好的日子,权借这布与我,后来发积时,大大报你的情罢!”贝氏摇手道:“你的甜活儿哄得我多年了!信不过。这两匹市老娘自要做件衣服过寒,休得指望。”房德布又取不得,反讨了许多没趣。欲待厮闹一场,因怕老婆嘴舌又利,喉咙又响,恐被邻家听见,反妆幌子。敢怒而不敢言,别口气撞出门去,指望寻个相识告借。

  走了大半日,一无所遇。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,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。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,就长了一身寒栗子,冒着风雨,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。那寺名为云华禅寺。房德跨进山门看时,已先有个长大汉子,坐在左廊槛上。殿中一个老僧诵经。房德就向在廊槛上坐下,呆呆的看着天上,那雨渐渐止了。暗道:“这时不走,只怕少刻又大起来。”却待转身,忽掉过头来,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,翎毛儿、翅膀儿、足儿、尾儿、件件皆有,单单不画鸟头。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,自己饥寒尚且难顾,有甚么心肠,却评品这画的鸟来!想道:“常闻得人说:画鸟先画头。这画法怎与人不同?却又不画完,是甚意故?”一头想,一头看,转觉这鸟画得可爱,乃道:“我虽不晓此道,谅这鸟头也没甚难处,何不把来续完。”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,蘸得墨饱,走来将鸟头画出,却也不十分丑,自觉欢喜道:“我若学丹青,到可成得!”刚画时,左廊那汉子就捱过来观看,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,笑容可掬,向前道:“秀才!借一步说话。”房德道:“足下是谁?有甚见教?”那汉道:“秀才不消细问,同在下去,自有好处。”房德正在困穷之乡,听见说有好处,不胜之喜。将笔还了和尚,把破葛衣整一整,随那汉子前去。

  此时风雨虽止,地上好生泥泞,却也不顾。离了云华寺,直走出升平门,到乐游原傍边,这所在最是冷落。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。停了一回,有个人开门出来,也是个长大汉子,看见房德,亦甚欢喜,上前声喏。房德心中疑道:“这两个汉子,是何等样人?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?”问道:“这里是谁家?”二汉答道:“秀才到里边便晓得。”房德跨入门里,二汉原把门撑上,引他进去。及到里面,荆蓁满目,衰草漫天,乃是个败落花园。弯弯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,里边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