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,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,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,自觉得过意不去。随你有万分不是处,也只得依顺了他。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。

  这闲话且放过,如今再接前因。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,胸藏锦绣,笔走龙蛇,因家贫,在近处人家处馆,早出晚归。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,店主唤做熊敬溪。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。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,与熊店主厮熟。忽一夜,熊店主得其一梦,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:“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,吾等见了坐立不安,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,在堂子前遮蔽遮蔽。”店主醒来,想道:“这梦甚是蹊跷。说甚么萧状元,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?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,如何便得做状元?”心下疑惑,却又道:“除了那个姓萧的,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。’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’。况是神道的言语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次日起来,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,遮了神圣,却自放在心里不题。

  隔了几日,萧秀才往长洲探亲。经过一个村落人家,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。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,只见众人指着道:“这不是一位官人?来得凑巧,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。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。”连忙请萧秀才坐着,将过纸笔道:“有烦官人写一写,自当相谢。”萧秀才道:“写个甚么?且说个缘故。”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:“官人听说:我们是这村里人,姓孙,爷儿两个,一个阿婆,一房媳妇。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,到终日与阿婆斗气,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,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。这样妇人,若留着他,到底是个是非堆。为此,今日将他发还娘家,任从别嫁。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。为是要写一纸休书,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。见官人经过,想必是个有才学的,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。”萧秀才道:“原来如此,有甚难处?”便逞着一时见识,举笔一挥,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。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。秀才笑道:“这几行字值得甚么?我却受你银子!”再三不接,拂着袖子,撇开众人,径自去了。

 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。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,没缘没故的休了他,咽着这一口怨气,扯住了丈夫,哭了又哭,号天拍地的不肯放手。口里说道:“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,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。我生前无分辨处,做鬼也要明白此事!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,便死也不忘记你。”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。他丈夫也觉得伤心,忍不住哭起来。却只有那婆子看着,恐怕儿子有甚变卦,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,推出门外。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,不题。

 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:“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,拦着十分郁闷。”店主梦中道:“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,如何又要拆毁?”灵官道:“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,他后日当中状元,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,所以教你筑墙遮蔽。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,拆散了一家夫妇,上天鉴知,减其爵禄。今取在吾等之下,相见无碍,以此可拆。”那店主正要再问时,一跳惊醒。想道:“好生奇异!难道有这等事?明日待我问萧秀才,果有写休书一事否,便知端的。”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,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,店主邀住道:“官人,有句说话。请店里坐地。”入到里面坐定吃茶,店主动问道:“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?”秀才想了一会道:“是曾写来,你怎地晓得?”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。秀才听罢目瞪口呆,懊悔不迭。后来果然举了孝廉,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。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,白送了一个状元。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!曾有诗道得好:
  人生常好事,作者不自知。
  起念埋根际,须思决局时。
  动止虽微渺,干连已弥滋。
  昏昏罹天网,方知悔是迟。

 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,受祸不浅,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,获福非轻。如今单说前代一个公卿,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,撮合了才子佳人,保全了孤儿寡妇,又安葬了朽骨枯骸,如此阴德,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。所以后来受天之报,非同小可。

 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,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,名弘敬,字元普,曾任过青州刺史,六十岁上告老还乡。继娶夫人王氏,年尚未满四十。广有家财,并无子女。一应田园、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。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,仗义疏财,挥金如土。从前至后,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,四方无人不闻其名。只是并无子息,日夜忧心。时遇清明节届,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救酒醴,往坟茔祭扫。与夫人各乘小轿,仆从在后相随。不逾时,到了坟上,浇奠已毕,元普拜伏坟前,口中说着几句道:
  堪怜弘敬年垂迈,不孝有三无后大。
  七十人称自古稀,残生不久留尘界。
  今朝夫妇拜坟茔,他年谁向坟茔拜?
  膝下萧条未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