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眼睛没了缝道:“不错不错,你这样子婉转娇憨,我对你自然珍怜玉惜。”婉珍把只脚尖在桌底下对复生一挑道:“你总欢喜讨我便宜,我不和你讲了。”复生道:“好好,我不讨你便宜。我问你一向在那里读书?现在毕业没有?”婉珍道:“向在妈虎女校读书,早已毕业。本想放洋游学,因为......”复生忍不住笑道:“放洋放到哪里呢?”婉珍道:“你总欢喜瞎缠,我因为出洋那出字难听,所以说放洋,你又要笑我了。”

复生道:“我只懂出,不懂放。”婉珍翻着白眼,半晌默然。复生催她讲道:“你说呢,究竟出不出?”婉珍恨恨道:“我不讲了。”复生道:“你讲你讲,我再不打诨。”婉珍接着道:“因为爷不许我去,怕我到了外邦,饮食起居,写意惯了,不肯回转祖国。”复生道:“原来尊大人怕你一放难收,只是现在你还有这条心吗?”婉珍道:“我已毕业了三年多,当时一股勇气,很有此志,现在身体,也不比从前强壮,怕有志难酬。”复生又忍不住笑道:“明白了,你以前身体好,很想放一放,现在身体推扳,连出也不敢出,是不是?”婉珍又把脚尖对复生挑了挑,复生道:“闲话少说,今朝总算天缘凑巧,彼此话得投机,轧个朋友。天夜快了,我请你吃夜饭去,你肯赏光么?”婉珍道:“你请我吃,哪有不欢迎之理。但是我午饭吃得晏,肚里东西,还没消化咧。”复生道:“那么你吃些消化露进去消一消罢。”婉珍道:“你总讲闲话之间搭小铜钱,规规矩矩,我弗叨扰你了,隔日会罢。”复生哪里肯舍,陪笑道:“你吃不下饭,停会晏些吃,此刻我们到那清静些的地方去谈谈心吧。”婉珍女士忖着,今天一双皮鞋,好靠牌头了。嘴里不响,脚里明白,站起身来跟在复生背后。复生穿件米通纱长衫,里边香云纱衫裤,一面走一面心里盘算,长衫袋里有四毛小洋,短衫袋里好像只有一张十元钞票,开了大西亚东,停回要没饭吃了,还是开家小旅馆罢。打定主意,引她下了楼,径到石路卫生大旅社,开个二块四角官房,复生以为阔极的了。哪知婉珍女士顿时换了一副态度,走进房,挨着步,像虱扒似的。复生问她这里好么?婉珍鼓着两片粉腮,勉强应声随便。茶房照例拧上一把手巾,婉珍只一推道:“谁要揩甚么脸。”茶房只得低头而去。婉珍斜靠在床上,呆呆不响。复生揩过脸,脱去长衫,矮下身子对她相了相,问道:“婉珍,你在那里上甚么心事?”婉珍只不做声。复生猜不到她为甚么不高兴,怕她嫌热,便向茶房取把芭蕉扇来,替婉珍了几扇,赔笑道:“这里倒还风凉,房间算顶大的了。”婉珍冷笑一声道:“这样子清爽的大房间,亏你找得到,我却从没插足过。”复生怔了怔,心想我当她非卖品,听她口气不对呀,不觉心里冷了一半,勉强笑道:“房间小虽小,清洁倒还清洁。”婉珍道:“不清洁不成其为卫生了,大概你是个卫生家,效法伍博士,想活一百念岁的,所以来开这里卫生大旅社。”复生道:“不知你欢喜哪家,我却是老开这里。”婉珍头一抬道:“我那里没有到过,外滩汇中,静安寺路沧洲,将就将就,大西亚东。”复生听得,暗暗喊声惭愧,又想到她这样子老口,一定订有润格,摸摸袋里,只剩七块大洋,怎么打得倒她,不禁惴惴自惧起来。思索一回,胖了胆子,和她打诨。谁知婉珍一些儿不客气,推住复生,要求先润后笔,揩油打棚,不是生意经。复生呆住了,只得把五块钱塞在她袋里。婉珍摸出来,对被面上一道:“这算甚么,我又不在那里十周纪念大廉价,五块钱磨费也不够。”复生老羞成怒道:“照你润格,怎么算法呢?”婉珍道:“照我润格,是算不得了,一个钟头,也须耶稣之数。”复生道:“甚么叫做耶稣之数呢?”婉珍不慌不忙,把两个指头儿搁个十字架,复生笑道:“润笔未免太贵罢,你有甚么特长之处?”婉珍女士道:“不瞒你说,我润格还是以前白大块头替我定下,一向没有加过,特长不特长,连我自己也不知,要你们说的。”复生抽口冷气道:“你又不比吴窗老王亦老,年纪一年老一年,润格一年加一年。”婉珍冷笑一声道:“那么你真正是城外头粜米,外行,枉为读读书的,一部《疑雨集》只有一句好诗,便是'徐娘风味胜雏年'。”复生听得,又好气又好笑,仿佛痨病鬼对着满盘子洋澄湖大扎蟹,只管馋涎淋漓,没福一快朵颐,委实心痒难熬。心想天下事自有这般凑巧,平日塞满了一皮夹子钞票,奔东奔西碰不到一个可意人儿,今天只带了十块钱,想喝碗清茶,偏生碰见五百年风流孽冤,要叫我奔回去提款,是不高兴了,只好拆他的冷台罢。当下笑盈盈把被面上五块钱拾起,塞在袋里,对婉珍说:“你要拾块钱一点钟,不敢请教,隔天再会罢。”说着便想动身。婉珍忙把复生扯住道:“慢些,你引我到这里,一个钟头也尽有了,怎容你不名一钱。”复生发急道:“一项生意没有成交呀,怎么也论起钟点来呢?”婉珍道:“不相干,光阴便是银子,你只要瞧大律师的样,当事人不是要出谈话费的吗?”复生心头火发道:“你又不是大律师,今天毛都没碰歪你一根,客客气气,噜苏些甚么?你愿意轧个朋友,不愿意,走你的洋场大路。”婉珍沉下一副冷霜冷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