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发芽生长。哪禁得起幼凤日夕灌溉,弄到蓬蓬勃勃,一发难遏。在幼凤方面说,不过通常交际,和女性笔墨往还,稍杂一些绮思,哪里料得到牵惹情丝,要作茧自缚呢。所以文人仗着绮丽才华,卖弄在情窦初开的女子面上,最最危险,仿佛含着满口酒精喷向火盆里,哪得不焦头烂额。

闲言少表,且说幼凤在海上卖文鬻稿,弄得疲于奔命,一天把部《银旗恨》小说重新修改一遍,又托郑一鹄做上篇序文,一鹄又替他代求民主报主笔雏凤也做了一篇,幼凤不胜感激,装订成册,题上个端端正正的签条,自以为十分完备,拉了沈衣云去求售。先到棋盘街一家最大的通商书局,一问其中一位交际员道:“足下怕初来上海,不懂我们这里情形。我们这里编辑员常年养着一屋子,走到马路上,像盛杏荪大出丧一般,所以要编甚么是甚么,咄嗟立就,不比其他小书局,专收野鸡稿件。我们除上海、北京几位名流博士特约撰述外,其他一律不收。况且照公司章程,收买满五十元的稿件,须经董事会通过慎重将事,决不肯模模糊糊收下的。我看你们还是去问问别家吧。”幼凤、衣云只得辞了出来。衣云笑对幼凤道:“想不到你一片心血的稿子,今天给人轻轻加上个野鸡头衔。”劝凤叹息道:“还不如野鸡值钱咧。野鸡站在自己门口,嫖客走上门来,我们趋承书贾的鼻息,只听他们几句有气没力的话。”衣云道:“照此情形,卖文简实不如卖淫。莫说别的,嫖客一只眯花朵眼的面孔,比较书贾一只冷脸要好看得多。”两人边说边走,又到麦家圈一家维新书局里,一问卖稿事情,要到编辑部,编辑部便在楼上。两人走上楼来,只见迎面一只大写字台,两旁两只小写字台。小写字柜上,端坐着四位青年编辑员,正在埋头著作。大写字台上高高的堆着一排洋装书,远望只露出那编辑长一片秃顶,油光亮,一升一降,起伏不定。旁边四位编辑员,偶然交头接耳,只要秃顶一升,便声息全无。幼凤走上前去,弯弯身子,那人伸出头来,略点一点,一回又伸出一只手来,招呼幼凤坐在傍边凳子上。幼凤坐下说明来意,把一册稿子呈上,那人打开簿面第一页,一瞧是席雏凤的序文,不觉精神一振,正襟危坐,摇头晃脑的朗读一遍。幼凤眼见他读得非常得意,心想一定有希望,谁知下面的文章不看了,向幼凤道:“这篇东西,的确是雏凤手笔吗?”幼凤道:“当然。”那人道:“做得不差。”说时,仍把一册稿子退回幼凤,摇摇头道:“小说稿件,我们一概不收。”接着叹口气道:“现在的小说愈弄愈糟,真要闹翻了,将来怕像毛厕里遗弃的草纸一样不值钱,什么艳情哀情,简实定造油字纸。你想现在纸价又飞涨了,要三块八角钱一令报纸,把它排版印刷装订推广,结果卖给野味店包包花生米、猪头肉,只值十二文一斤。这项生意,还好做得吗?开书坊谁带几个老婆出来蚀掉?”幼凤听得,不则一声。那人眼睛一横道:“我又要问你们一批文人,为甚么别的勾当不做,偏生要做小说,吃辛吃苦,闹着艳情哀情,红愁绿怨的玩意儿呢?足下别生气,现代小说家之多,多于垃圾桶里的微生虫。小说稿价可靠之贱,贱于小菜场的臭咸鲞。讲句老实话,我们出版界凭你们著作家羊肉当狗肉卖,生米不能当熟饭吃的,非加下三倍五倍本钱印刷成功,外加推广费上去。假使内容当真像臭咸鱼一般,除野味店老主顾外,试问谁来请教,不是要大大折本吗!所以我们为的保全血本起见,抱定宗旨不出版那种臭咸鲞式的小说,这要你们著作家原谅的了。”说罢一声狞笑,把幼凤气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翻了翻白眼便走。出得门出,对衣云叹口气道:“气数气数,挨骂了一顿,我光火起来,恨不得把这册小说,塞到垃圾桶里去。”衣云道:“你别光火,还是找熟人介绍。”

一边说一边走,又到华文书局门前。衣云瞥见王散客坐在里面,正和文小雨谈话,当引幼凤走进里面,招呼一下。幼凤把册小说交给散客,说明求售本意。散客只瞧瞧书名,摇头不迭道:“可惜过时了。”衣云不耐道:“足下不比书贾,怎么也说起这句话来?著作物是讲究内容的,文笔如何隽妙,立意如何深刻,结构如何精警,怎么你一见名目,便说它过时呢?难道小说也像小菜场出卖鲥鱼明虾一样的吗?”散客笑道:“足下有所不知,坊间出版一种书,不是替你寿诸梨枣,传诸后世的,他们只讲营业性质,一版再版,风行一时,所以第一步先要紧书名,内容还在其次。买客不是见你内容好来买的,非要把书名去配买客的心理,他买去一看,便是十不通念不通,也不能够来退换,老板只消钱到袋里,目的已达,谁管得看客满意不满意。所以最要紧的,便是书名。讲到书名的时不时,其中很有关系。老哥不在其行,莫怪不知其细。上海出版潮流,千变万化,这并不是书贾的欢喜变化,是阅者的眼光变化,书贾无非赚几个钱,不得不随阅者眼光转移,迎合阅者心理,投其所好,利市十倍。像这种"恨""怨""悲""魂""哀史""泪史"的名目,还在光复初年,哄动过一时,以后潮流就转移到武侠一类。有人说,武侠小说,足以一扫委靡不振之弊,因此大家争出武侠书,甚么《武侠丛谈》《武侠大全》《侠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