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说着推开窗子,一起走出房间,一望马路上电灯惨澹无光,沿汉阳路聚着一堆人,人人手中握着一把金钱炮。只要见是女性,便围上去夹头夹面乱甩,一阵炮火连天,妇女个个抱头号哭而去。汽车经过,只要望见车窗里有钗光鬓影,便拦住去路,乱抛乱甩,吓得车中妇女把身子缩到坐垫下去。
这当儿,刚巧奇侠楼老四,同阿金娘两人缓步走来。空冀远远望见,大吃一惊,指给李大人瞧道:“她们俩难免此劫。”李大人不禁叫声哎哟,空冀道:“下面全是乱民,无可理喻,我们也爱莫能助。”正说着,两人已入火线,围上十来个人,炮石交攻,老四吓得大叫姆妈救命。阿金娘把手中一个热水袋,拔去塞子,乱洒一阵,无如人多手快,杯水车薪,一霎时热水袋早不知去向。这时空冀火冒上来,恨不得夺身跃下阳台,杀一个你死我活。李大人忙叫西崽来叫他援救,西崽摇摇头,笑道:“莫说我没法想,便是看门的巡捕也不敢问讯。”李大人只得叹口冷气,亏得这时又来一辆汽车,车中有三四位珠光钻气的美人。一群乱民的目光又转移过来。阿金娘和老四才得脱险,走进一苹香,奔上楼来,面红耳赤,气喘吁吁,口中只管痛骂不绝。众人替她压惊,李大人叹口气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这种行径,难道当局不干涉吗?”亚白道:“干涉也是没用,他们这样子,简实是中国军人的雏形。政府眼见跋扈专横,骚扰良民,也禁不胜禁。好在只有一两天,否则上海女性,将绝迹于道。”阿金娘带喘带骂道:“这班杀颗颅头的,早晏要到九亩地上杀场。这样无法无天,可是死日到了么?”老四道:“我们抢去一只热水袋,还算大便宜。今朝我听得一位小姊妹讲,她在大新街口,裤子也扯破,夹裤衬裤,扯得统像百脚旗一样。发急逃到一家旅馆里住下,叫茶房回去拿了新裤子来才回去。”说得众人全笑了。
空冀道:“这一出趣剧倒很好看。”老四道:“你还说好看,她羞杀咧。”亚白插嘴道:“他们一般流氓,大约人人想看此趣剧。所以不惜金钱,一股勇气的在马路上奋斗。”李大人道:“岂有此理,这班人非重办不行。”亚白道:“我在此担心,还有两个局没来,怎样好?谁想今天叫她们堂唱,简实赚她们到战线里来,牵入旋涡。”空冀道:“你去打个电话挡驾罢。”亚白道:“那也任凭她们了。”老四这时梳洗了一阵,喊西崽来要一只面盆。西崽道:“壁上有磁盆自来水哩。”老四道:“我另有用途。”西崽道:“面盆一时没有,脚盆好吗?”老四道:“也好,大一些更佳。”
西崽去拿一只搪磁大盆来,阿金娘问她作甚?她也不响,凑上自来水,倒满一盆,端到阳台上,向空泼去,下面一堆乱民,顿时像醍醐灌顶,人人打了一个寒噤,身上大家像落汤鸡一般。当下房间里人,齐说老四拆烂污,他们怎肯干休。果然下面骂声不绝,一时砖石纷投起来,吓得众人走出房间。幸亏西崽去打了个电话给捕房里,不消片刻,一群流氓,销声匿迹。众人重复走进房间,见玻璃窗碎了两块。西崽对老四伸伸舌子道:“闯祸不小。”李大人道:“痛快。非下此辣手不行。阿金娘道:“老四,他们见你面吗?”老四道:“黑里谁辨得出面目,我还算留些良心,不曾用热水,用了热水,哼!个个要他们好看。”空冀对她笑了笑道:“亏你行此好心,晚上还要好报咧。”这时亚白也道:“停一会出门,当心他们暗算。”老四不禁有些寒心,跌入李大人怀里,撒娇着要他用汽车送。李大人道:“使得。我一辆汽车,是包月的,随时好用,停会一起护送你们回去。”文娣等大家安心。这时亚白守自己叫的两位倌人不来,只得和文娣说笑。原来文娣和亚白,也是老相好,从前有过关系的。这番文娣因花选榜上无名,对于亚白很不满意,冷冷的,只不做声。空冀早知此意,替他们和解。文娣道:“我们包脚布面孔,破毛竹喉咙,当然挨弗着当选甚么大总统大元帅。”亚白道:“选举是客人选的,不是我们报馆里人好马马虎虎派的,你不能怪我。”文娣道:“那末你不算我的客人?不能替我选举吗?”
亚白没话回答。李大人插嘴道:“人家说‘大公无我’,他现在简实是‘大公无你’,真正岂有此理。文娣,我帮你赶到云南路起义,不承认他花政府。……”
说得亚白、空冀全笑了。亚白道:“我从这次花选以后,弄得怨望丛生,亲者不以我为亲,爱者不以我为爱,外界更有一种谣言,说我贿赂公行,其实真是天晓得。”空冀道:“前天我也听得人说你卖官鬻爵,腰缠颇丰。还有人说,从前人有句话,叫做‘争名者于朝,争利者于市’,现在像某报的花选,妓女天天到编辑室来运动,元老夜夜到堂子里去磋商,简实是‘争名者于编辑室,争利者于小房间’,这两句话比较得刻薄不刻薄?”亚白听得,气急着道:“你想你想,此种不经之谈,气不气,莫怪当局要心灰意懒,往往一个人心里不满所欲,便造作谣谣,极力破坏。像有一位上海从前的观察公子,此次因为他意中人落选了,前几天还小题大做,打一个电报到北京政府,说我们混淆国政,侮辱总统,政府居然有回电,着上海交涉使查覆。亏得公司挂的洋商牌子,交涉使也无可如何。否则说不定罪有应得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