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这样楚楚可怜呢?"空冀道:"她新病初愈,苦头吃足,莫怪她这样委顿。"小阿囡听得,好似盈盈欲涕。衣云道:"生甚么病,年纪轻轻,莫非生的相思病?"小阿囡道:"还相思得落哩,性命也险些送掉在鬼门关逃了回来。"衣云道:"那么究竟甚么病?"空冀道:"你别去问她,她生下一场说不出的大病。"散客也奇怪起来道:"她越是说不出,我们越是要她说。"两人逼急了,小阿囡眼泪汪汪诉说道:"你道甚么病,肚子里多一块肉,那还了得,只好想法子打下他。"衣云惨然道:"人家要他千难万难,你有了胎,为甚么要打下他呢?"小阿囡道:"人家养小囡都有爷,我养小囡没找处一个爷,这叫呒爷种,不好出头露面,此其一。人家养小囡出世就有奶吃饭吃,我养下小囡,把甚么东西他吃,此其二。况且我做一日吃一日,先不先拖在肚里十个月,这十个月里,天上有饭吊下给我吃么?我挺了一个大肚子上生意,谁欢喜游山玩水吗?所以小囡投胎到我们肚里来,简直他眼珠子没张开,或者阎罗王特地押他到死牢里来送他的命。别人家太太奶奶一有喜,老爷少爷便巴望肚子里小儿是个男,长命百岁,关煞开通。像我们苦命人有了喜,即使不瞒爷娘,爷娘就巴望他是个女,恨不得一出肚子,就送他生意上跑跑,赚铜钱养好婆阿爹。倘使不能出面的,那只有死路一条。不管他是男是女,将来做官做皇帝,只有送他终,至多给他三个月的寿缘。你想他做三个月不出肚的人,也算一生一世,苦不苦?更有一层,小囡死活,别去讲他。产母为了打胎死的,也不知多少。所以我们一有了胎,性命就提在手里。打胎好像冤家狭路相逢,扭住厮杀,拚死在一块儿,也讲在内,你想险不险?就像我前月那天,也险些给小冤家结果性命,只剩一口气了。亏得我娘认得教堂里一个女外国人,讨了一张卡片,我到红屋子里去医好了,一条命总算拾了来。"各人听得,凄惨不忍闻。小阿囡又道:"年轻的人,一些不知。吃冷药,用方法,事前不防,苦在后头。我私下只做半年生意,七月初上,便觉得三个月月经不转,发急起来,告诉我娘,娘对我哭道:儿啊这件事怎好给你爷知道,你爷还在场面上跑跑,你闯下这个泼天大祸,我娘是不要紧,你爷的脾气不好弄,一定坍不落这个台,死路一条哩。我那时心想,只有找死,也不去求什么打胎药,到药店里买一块钱麝香,拌在白玉霜里,像膏药一般,帖在肚脐眼上,硬弄了一夜工夫。明天肚子绞痛起来,一阵紧一阵,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吊下来,一颗心,赛如给他把小嘴在里面咀嚼,百节百骱,都像散开来一般。我心想,我要他的小命,他却要我的老命。那么只有心里通神道:儿啊,谁教你照子不亮走进'此路不通'的实结弄堂里来呢?你也不好怪我狠心辣手的呀!你出世也没有甚么好处,你还是别寻路径的好。你毕竟要出头,我娘便死你面前,你落一个吃娘鸟的恶名,也不值得。你可怜我,饶了我一条苦命罢。通神一番之后,痛略觉松些。谁知停一回子,血块出不停了,人也昏了过去。醒过来,身在医院里,总算恶血已出尽,调养到半个月,回到家里,我的爷气成了痨病,睡在床上,一钱也不能去赚。因此他平日不许我走邪路的,到此时候,非但放任我,见我不出去走门口,他索性跑下床来,对我拜,叫我赚钱养家活口救活爷娘两条老命。我见他这样可怜,也顾不得自己身体复原不复原,拚着老性命去做,弄得病根一天深一天,怕要先死在爷手里哩。我先死之后,爷娘不知靠谁这活,那时更苦了。"小阿囡此时泪点如雨,说不成话,三人莫不动容,亏得那时另外走进一个姑娘来,短襟窄袖,眼镜蛮靴,全身女学生装束,非常倜傥,坐下一傍。小阿囡揩干眼泪对空冀嘤嘤一声道:"我去了。"衣云、散客很不忍,怂恿空冀多给她几个钱。空冀摸出一卷钞票,也不知多少,塞在小阿囡袋里,送她到楼梯边,安慰她几句,她才含泪而去。走进房来那个女学生装束的人道:"这小寡妇,一径拿出这般哭脸来,卖啥样介。一个人苦在心头,笑在面上,有啥做神出落,上海大少爷,生意上跑跑,谁不是来寻寻开心,有啥人要来听你的哭,你哭也要拣块地方哭去,生意上哭算啥一出,像她这样子,只好走到尿甏脚边去哭才对。"空冀对她笑了一笑道:"我们倒欢喜听哭,因为生意上的笑是听惯了,今天来换换胃口,你会得哭吗?"那人道:"像我你就打煞我也哭不出来,除非要死了亲爷,也一时三刻没有眼泪起来,只好装装门面。"空冀道:"你不会哭,那么今日碰僵了,害我们买眼药,到了你石灰店里,只好对不起你。......"那人插嘴道:"你难道一定要听哭吗?我今天偏不哭,笑一个不休不歇你听听,你要听吗?"空冀摇摇头,那人道:"我今天齐巧留着一肚子快活,只会得笑,想起了我就要笑个不亦乐乎。"说着一阵吃吃吃笑将起来,越笑越利害,笑得前仰后合。空冀不耐道:"你别笑罢,不要耽搁你辰光,拿一块车钱去。"说着娘姨跑来,空冀把一块钱给娘姨,娘姨领了她走,她还苦笑一声,颤声说道:"那末只好明朝会吧。"衣云叹口气道:"她这一声苦笑,足抵方才一场悲啼。唉!哭笑随人,当真一例是哀鸿。我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