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一处酒楼茶馆没有游客题词,就是这里灵隐寺中各处壁上也多有时人题咏,却未曾有一篇当意的。不想今日在扇头见此一首绝妙好诗,不但诗好,只这一笔草书也写得龙蛇飞舞。我问你:这宗坦是何等样人?”僧官道:“是钱塘一个少年秀才,表字宗山明。”郗公道:“可请他来一会。”僧官道:“他常到寺中来的,等他来时,当引来相见。”次日,郗公早膳毕,正要同僧官出寺闲行,只见一个少年,飘巾阔服,踱将进来。僧官指道:“这便是宗相公。”郗公忙邀入寓所,叙礼而坐,说起昨日在云师扇头得读佳咏,想慕之极。
宗坦动问郗公姓名,僧官从旁代答了。宗坦连忙鞠躬道:“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,未及具刺晋谒。”郗公问他青春几何,宗坦道二十岁了。郗公问曾毕姻否,宗坦答说尚未。郗公又问几时游庠的,宗坦顿了一顿,方答道:“上年游庠的。”说罢,便觉面色微红。郗公又提起诗中妙处,与他比论唐律,上下古今,宗坦无甚回言,惟有唯唯而已。郗公问他平日喜读何书,本朝诗文当推何人为首,宗坦连称“不敢”,如有羞涩之状。迁延半晌,作别而去。
郗公对僧官道:“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,今宗生深藏若虚,恂恂如不能语,却也难得。我有头亲事,要替他做媒,来日面试他一首诗,若再与扇上诗一般,我意便决。”僧官听了,便暗暗使人报知宗坦。宗坦便托僧官预先套问面试的题目。看官听说:原来扇上这首诗是宗坦倩人代作的,不是他真笔。那宗坦貌若恂恂,中怀欺诈,平日专会那移假借,哄骗别人。往往抄那人文字认做自己的,去哄这人;又抄这人文字认做自己的,去哄那人。所以外边虽有通名,肚里实无一字。你道僧官何故与他相好?只为他幼时以龙阳献媚,僧官也与他有染的。故本非秀才,偏假说他是秀才,替他妆幌,欺诳远方游客。有篇文字单道那龙阳的可笑处:
解愠尚南风,干事用干道。本非红袖,却来断袖之欢;岂是夭桃,偏市馀桃之爱。相君之面女非女,相君之背男不男。将入门时,忒忒令挨着粉孩儿;既了事后,滴滴金污了红衲袄。香罗帕连腹束鸡巴,一样香腮偎脸;黄龙府冲锋陷马首,哪怕黄袍加身。一任乌将军阵势粗雄,不顾滕国君内行污秽。毕竟是倘秀才,当不得红娘子。纵使花发后庭堪接客,只愁须出阳关无故人。
且说郗公那日别过宗坦,在寓无聊,至晚来与僧官下象棋消遣。僧官因问道:“古人有下象棋的诗么?”郗公笑道:“象棋尚未见有诗。我明日面试宗生,便以此为题,教他做首来看。”僧官闻言,连忙使人报与宗但知道。次日,宗坦具帖来拜郗公,郗公设酌留饮。饮酒中间,说道:“昨偶与云师对奕,欲作象棋诗一首,敢烦大笔即席一挥何如?”宗坦欣然领诺。郗公教取文房四宝来,宗坦更不谦让,援笔写道:
竹院间房昼未阑,坐观两将各登坛。
关河咫尺雌雄判,壁垒须臾进退难。
车马几能常拒守,军兵转盼已摧残。
古来征战千年事,可作楸枰一局看。
宗坦写毕,郗公接来看时,只见诗中“壁”字误写“璧”字,“摧”字,误写“推”字,“枰”字误写“秤”字,便道:“尊制甚妙,不但咏棋,更得禅门虚空之旨,正切与云师对奕意。但诗中写错几字,却是为何?”宗坦蒨道:“晚生醉笔潦草,故致有误。”郗公道:“老夫今早也胡乱赋得一首《满江红》 词在此请教。”说罢,取出词笺,递与宗坦观看。词曰:营列东西,河分南北,两家势力相当。各施筹策,谁短又谁长。一样排成队伍,尽着你、严守边疆。不旋踵,车驰马骤,飞炮下长江。逾沟兵更勇,横冲直捣,步步争强。看雌雄顿决,转眼兴亡。彼此相持既毕,残枰在、松影临窗。思今古,千场战斗,仿佛局中忙。
当下宗坦接词在手,点头吟咏,却把长短句再读不连牵,又念差了其中几个字,乃佯推酒醉,对郗公道:“晚生醉了,尊作容袖归细读。”言罢,便把词笺袖着,辞别去了。郗公对僧官道:“前见尊扇上宗生所写草书甚妙,今日楷书却甚不济,与扇上笔迹不同,又多写了别字。及把拙作与他看,又念出几个别字来。 恐这诗不是他做的。” 僧官道:“或者是酒醉之故。”郗公摇头道:“纵使酒醉,何至便别字连片。”当时有篇文字,诮那写别字、念别字的可笑处:
先生口授,讹以传讹。声音相类,别字遂多。“也应”则有“野鹰”之差错,“奇峰”则有“奇风”之揣摹。若乃誊写之间,又见笔画之失。“鸟”“焉”莫辨,“根”“银”不白。非讹于声,乃谬于迹。尤可怪者,字迹本同,疑一作两,分之不通。“般革”为“般”“革”,“暴”为“曰”“恭”。斯皆手录之混淆,更闻口诵之奇绝。不知“毋”之当作“无”,不知“说”之或作“悦”。“乐”“乐”罔分,“恶”“恶”无别。非但“阕”之读“葵”,岂徒“腊”之读“猎”。至于句不能断,愈使听者难堪。既闻“特其柄”之绝倒,又闻“古其风”之笑谈。或添五以成六,或减四以为三。颠倒若斯,尚不自觉。招彼村童,妄居塾学。只可欺负贩之小儿,奈何向班门而冒托。
看官,你道宗坦这两首诗都是哪个做的?原来就是那福建闽县少年举人何嗣薪做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