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 五气调元多怪消一村有幸诸灾散
五气朝元识者稀,识时炼已筑根基。
我强彼弱成灾咎,主懦宾刚受侮欺。
岂是妖魔生户牖,多因调摄拗明医。
若能参透真经理,把握阴阳正坎离。
话说三藏听了行者附耳之言,乃走到后屋,方才要开口,只见空里又说道:“换了个老和尚来了,老和尚,你来何说?”三藏道:“我来自西,知你有助丁炎之阴功,那里有作耗之理?只因丁炎不知,借你们为本资生,乃逞三昧腾腾,无明烈烈,有伤了坚刚之性,酿成他一家老小哮喘之殃,误把你做妖魔,却不能安慰你本来,反叫巫师遣汝。我老和尚与你作个功德,这功德非积善事,行阴功,乃是叫丁炎莫腾燎原之忿,且熄昆冈之焚。我老和尚生来以信自守,乃从中华而来,愿以东土培植你不到伤毁,汝等安常处顺,不要在他家成精作怪。”三藏说罢,只听得空里道:“老和尚,以何取信?”三藏道:“丁炎堂上,现供奉着西来真经,金刚菩萨,宁不为汝们作证?这是不坏之身,料丁炎不敢背叛,复逞无明,妄生三昧也。”三藏说毕,那空里道:“圣僧之言,真如金石,我等不独离了丁门,亦且安静村坊,且去朝元罢。”三藏合掌念了一声梵语,出得堂前。只见丁炎同着一家老小出拜谢道:“自从老爷入屋,与空中讲了些道理,那锅铛安静,刀铲不动,我一家老小个个病愈,果然是妖怪去也。”当下随摆出素斋,三藏师徒饱餐了一顿,正要打点安歇,门外却来了一人,自称叫做甘余。这人急躁躁的走进屋来道:“西回圣僧师父,闻你方才把丁家妖怪三言两句平定了,我小子家中被这妖怪闹吵,大大小小饮食都减,疾病忽生,望乞老爷们驱除驱除,也是莫大功德。”三藏道:“善人家,你家老小灾病,那里就是妖怪煎熬,多因是饮食无节,寒热失调,可回家请个良医,服帖药饵,自然病除。”甘余道:“小子也请了个良医诊脉,他道肝脉只是有余,肾气只是不足。下了一帖药饵,全没相干。我小子说:‘先生脉最看的是,怎么药不灵?’他道:‘药只医得病,却除不得妖。你家砖儿也作怪,瓦儿也成精,青天白日,大泥块土坯打将出来,把我的药厢都打破,这难道是病?’”行者听得道:“善人,你家必有前亡后化冤家债主作耗?”甘余道:“小子做些杉木生理,板片营生,有甚前亡后化冤家债主作耗?”行者道:“善人,此时已晚,明早当到宅上查探是何冤愆。”甘余那里等的,只是求圣僧到他家去。行者道:“此妖须得我老孙亲去。”乃向着甘余到家,进得堂中,只见墙壁上说起话来道:“长老何来?”行者:“我自东土来,一路捉了无限的妖魔精怪,却也不曾见你这邪魔墙壁都会说话。”那墙壁答道:“岂独墙壁?连瓶壶碗盏也都会讲哩。”行者道:“你会讲些何话?且讲来我听。”那墙壁道:
“我讲话,你试听,我非妖魔作怪精。
生在中身荣卫里,吃些娘饭与爷羹。
人能饱我多增寿,谁叫甘余把我倾。
恃着成林攻伐甚,彼此相仇忿不平。
忿不平,真惫懒,弄瓦翻砖因此害。
恹恹病减食无行,莫道无妖也有怪。”
行者听了呵呵大笑起来道:“是了,是了,甘善人,你莫疑是妖怪说话作吵,叫你家老小不安,都在你主人偏枯成害。今日你万幸遇着我老孙,我今与你说他几句,他自然安静;只是我真经供奉在丁家,你当到彼礼拜忏罪,自然消灾。”甘余唯唯听行者之言。行者乃向墙壁道了一声梵语,念一声唵字,说:“我孙行者,乃仗三昧之真来生汝等,汝当安守中屋,勿作妖孽,若违吾意,当叫吾师弟猪八戒来助甘余主人,你等悔之晚矣。”行者说罢,那墙壁寂然不复作怪,甘余大喜,忙到丁炎家,拜谢三藏、行者们,向经前磕了无数的头。众来看问的,个个善心称赞。只见天色已晚,樵楼已打初更,众皆散去。
三藏师徒各入静定,只有行者火般心性,那里坐得住。心又不放闲,乃自裁怀道:“丁甘二家,有此二怪,我已知前来迎接那五个大头大脸之人,今已安静了两个,还有三个不知在何人家作吵。虽说五人五家作吵,只恐同类合党被他害者不少。”行者正自裁怀,忽然旁边说起话来道:“悟空老师,你如何说人家被我等把同类合党相害,若是我等害他,情愿受妖怪之名,甘当害人之罪。你那知皆是人情变幻,自生妖孽,把我们伤害,使我们不得调元,偏枯了本来面目,故此我等鼓乐远接,也只图圣僧们仗真经灵应,调摄我等,得以朝元超凡入圣。今幸两个同情异类得沾功德,尚有我三个未蒙道力扶持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你是何怪?”他便笑道:“又说何怪,我便是悟空师父,你便是我。”行者也呵呵笑起来说:“这会连老孙也不知谁是谁,你且说来我听。”只见旁边有人说道:
我是你,你是我,岂是妖魔那一伙。
炎炎灼灼在心胸,赤赤红莲花一朵。
放开大地现光明,一正从教万怪躲。
莫使龙腾虎不扬,也愁泛滥成坎坷。
成坎坷,性不扬,无病也教害一场。
老师若识谁为怪,你我同生共一娘。”
行者听了道:“老孙备知备知,只是你如今现在何家作耗?那两个又在何处?”旁边答道:“我起灭无时,人家何定,师父只看那慎渔父便知也。”行者听了笑道:“你们都不安分守己,便为妖怪。若说与我老孙共一母,我老孙却不是怪;你叫我看慎渔父,不知这慎渔父与我老孙曾相契旧。想我在花果山时,与他在清风明月之下,水帘洞府之前,同着穆樵夫歌吟耍乐,怎叫做妖魔?你如今必定偏炽己性,成精作怪。”他两下正讲说,只听得旁边又似两个说道:“如今慎渔父也弄得七颠八倒在这里,连我穆樵夫也把歌吟做了悲哀痛苦。”行者呵呵笑道:“你两个正来请的,好老孙却要到人家查你这五个妖魔,看来你们都是五个契合相生的正气之交,地方村众不知,自作妖,把你们作怪。且问你慎渔父与穆樵夫,为甚家家作耗?”那旁又说:“圣僧,要知其情,听我说那慎渔夫。”行者道:“你说,你说。”只听得旁有人言道:
“慎渔父,说你知,终日纶竿在海溪。
满目自恃汪洋量,那问你当年旧契时。
可怜遇着无情土,峻岭高山把彼欺。
只教沟浍成干涸,霖雨淋漓没救医。
没救医,鱼儿少,日食三餐那里讨。
慎老不知怨恨谁,把我指做妖魔吵。”
行者听了道:“此是慎渔父不足处,到把你作妖怪,可不屈了你。真经在堂,汝当代那慎渔父消了这宗冤孽。且问你穆樵夫,可有甚说?”只听的空里道:“穆樵夫也有几句说与圣僧师父知:当年他盛时,夸他有力能扼虎,会焚林,谁知被张铁作、李铜匠欺凌,他没有个力量打柴,无以资生,到这故旧家歌吟,人便说他上门吵闹絮聒,他无处出气,也只得向师父说出此情。”行者道:“你说,你说。”乃说道:
“穆樵夫,向日乐,打得柴来肩担着。
长街短巷卖人钱,夫妻子母相为活。
最无情狠李张家,打铁锤铜樵力弱。
岂是铜铁克伤他,有斧刀把樵生夺。
樵生夺,没资生,故旧不认反相憎。
一贫彻骨犹歌咏,那一个不笑是妖精。”
行者听了呵呵笑起来道:“你说是妖精,我却道是个高人。想我当年寻大仙师父,在那山中会过渔樵歌咏,那等旷达,我如今晓的。你等鼓乐前来,迎接我师徒,无非因朝元村人不自知,失了元阳正气,自作妖邪,乃说你们是妖怪。幸喜我们师徒将心比意,都说明了你。上又供奉着真经,此真经到处灾病消除,妖魔荡灭,你等安常处顺,强旺者勿伤克柔弱。则村家户户,大小安宁,有何妖怪二字加于汝等?”行者说罢,一时堂中静悄悄的。但见:
禅灯普照,宝月通明。老僧静定出关,真经供奉在屋。
这正是五气各安无挂碍,一村尽扫有情妖。
行者安静了这五个有情汉子,讲说了半夜,却好三藏出了静定道:“悟空,何事在堂中絮絮聒聒半夜?”行者道:“师父,静者静,动者动。你静,安知我有事?我动,岂犯你静功?但各行其志耳。”八戒道:“什么各行其志,明明的乘我们打坐,他要丁善人的夜斋吃。”三藏笑道:“悟能,你只把个斋饭口口不离,我知悟空为一村消了妖魔灾晦。”八戒道:“这半夜里消甚灾晦,我不信!”三藏道:“你若不信,到明日天早自知。”
那里等到天早,只见鸡鸣,那村中众善信人等有来谢他师徒的,说自从老爷入了村里,进了丁炎之门,我们大家小户那里有个妖怪煎炒,便是灾病,个个平安。有来请他师徒的,说合家老幼妇女都要瞻仰礼拜,求降临安慰几朝。三藏都安慰了。
他随辞谢丁炎,师徒挑担押垛,方离了朝元村,出得东关数里,只见那五个汉子,依旧鼓乐相送。行者已知其神异道:“众位不劳远送,但愿你永保一村平安,无灾无障即是功德。”那五个汉子道:“真经感应,师父们志诚,道力洪深,我等且沾安靖,功德无边,尚敢不与一村作福?”说罢,一道祥光飞散,师徒正才赞叹,只见东关之外,左山右水,中间一条大道,有一座石桥,桥上石栏杆好生齐整,上边坐着一人,见了三藏们前来,慌忙上前问道:“老师父们,可是取经回还东土圣僧?”三藏答道:“小僧们正是。”那人听得,向三藏拜了一个揖,袖中取出一个柬帖儿,道:“我小子乃元会县老爷差来迎接圣僧的。”三藏接了柬帖,看了官名道:“多劳你远来,只是我小僧们来时,到一国邑,便有关文倒换,如今回还,原批尚在,故此一路来都不敢惊动官长,便是国王也不曾去朝见;况此去县中又要绕道转路,我等经文担柜不便前去,动劳回复一声。”那差人说:“老师父,我官长非为他事奉迎,只为有个公子在衙门后园里习学书史,偶被妖魔白昼迷倒,昏昏沉沉,如病一般。求神罔效,服药不灵,昨偶好了半日,我官长大喜,说是药医着病神驱其邪。忽至天晚,公子复又病沉。说是西来有圣僧,取得宝藏真经回国,百里之间,诸邪魔妖怪远避的远避,接送的接送,故此那妖魔不知是接送,或是远避,公子得安了半晌。我官长打听朝元村,果有圣僧到来,平靖了一村灾病,驱逐了众户妖魔,特差我来迎接奉请。”三藏道:“多多拜上官长,小僧们实是远转道路不便。”那差人那里肯依,只是要三藏前去,行者道:“师父,你不消苦辞,老孙听见捉妖怪,就如八戒听见斋一般,心便痒了。”八戒道:“这弼马瘟,动辄就沾惹我老猪,难道你去捉妖怪不是希图人家斋饭吃?”三藏道:“徒弟们且休戏谑,既是悟空要与官长捉妖怪,你看前石桥边可有庵院人家,我们住下。待你去捉妖怪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说的是。”乃走近桥边来寻庵庙。
话分两头,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得了菩提一粒,依旧复了原体,往前行走。到了朝元村,这丁炎众人乃留了一斋,求他除妖,两人计议道:“这村家灾害病那里是妖怪作耗?都是村人自失调摄,生灾惹害,我们虽安得一家,不能家家都安,就是平了一朝,也难平复以后。须是待唐僧师徒来,仰仗真经灵感,自然家家吉庆,永保安宁。”他两个计议了,故此向村众说,后有取经圣僧到来,能捉妖灭怪。他两个离了朝元村,到得石桥,见这差人坐在桥栏,问知乃远县官长迎接唐僧的,便计议道:“经文不可枉道远转,只恐唐僧们去与官长捉妖,岂不误了走路?”比丘僧说:“如今只得留住他们在此,莫使他去。”灵虚子道:“何计方才留得他?”比丘僧道:“除非桥边有座庵庙,方能留得住他。”灵虚子笑道:“师兄,便是庵庙也难留,他们归路之心甚急。”比丘僧道:“师兄,怎见得他归心甚急?”灵虚子说:“他师徒,日月久离东土,灵山已取真经。归心急急怕消停,不辞绕路进,怎肯误前行?”
比丘僧说:“事便是如此,却要我两个远来保护何为?若教经文枉道远转,失了唐僧志诚恭敬之心,须要设一个道法阻住他。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,你看那桥边一间茅屋,东倒西歪,无人居住,我与你变个破庙,留住他罢。”比丘僧把眼一望道:“破庙他师徒怎肯存留?须是变座齐整庙堂,我同师兄变两个全真道者,他师徒必来投住。”灵虚子道:“变全真那唐僧也不肯留,还是变僧人方才契合。”他两个走近屋前,运动法力,果然破屋顷刻变了一座齐整庙堂。但见:
朱门双掩色初新,白粉围墙高罩深。
日射琉璃光灿灿,果然清洒绝凡尘。
他两个变了僧人,敲着木鱼,在庙里功课,不知唐僧可肯留住,且听下回分解。总批
安公安公,冶与天通,日岁而后,迎子以赤龙。丁炎以冶致怪,何耶?只为心中自一炉灶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