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桃花钺诏颁玄奘凿天斧惊动心猿
行者听得宫中奏乐,即时飞进虎门,过了重楼叠院,走到一个雕青轩子,团团簇拥公卿,当中坐着天子。歇不多时,只见新天子忽然失色,对众官道:“朕昨日看《皇唐宝训》,有一段云:‘唐僧陈玄奘妄以缁子惑我先王,门生弟子尽是水帘石涧之流,锡杖檀盂变为木柄金箍之具,四十年后率其徒众犯我疆土,此大敌也。’又有一段云:‘五百年前有孙悟空者,曾反天宫,欲提玉帝而坐之阶下。天命未绝,佛祖镇之。’天且如此,而况于人乎?然而唐僧纳为第一徒弟者,何也?欲以西方之游,肇东南之伯;倚猿马之威,壮鲸鲵之势。朕看此书有些害怕,今遣总戎大将赵成望西方而去,斩了唐僧首级回来,当时又赦他徒众,令其四散,自然无事。”
尚书仆射李旷出班奏道:“秃臣陈玄奘不可杀,倒可用;只可用他杀他,不可用他人杀他。”既对,新天子叫将士在囊帅库中取出飞蛟剑,吴王刀,碣石钩,雷花戟,五云宝雕戉,乌马胄,银鱼甲,飞虎王帐幡,尧舜大旗,桃花钺,九月斧,玻璃月镜盔,飞鱼红金袍,斩魔晶线履,七星扇,同着一幅黄缣诏书封上,飞送西天杀青挂印大将军御弟陈玄奘。诏曰:
大将军碧节之清,朱丝之直,昨青路诸侯,走马宗国,竞奏将军雄武,使西方天下人鱼结舌而海蜃无气。草阶华历之代,阙见其人,朕之素慕。听词美良,转目西山,悲哉而叹矣。
今夫西贼星亟,关檄日来,盖天厌别离,而飞锡之归期也。将军何不跃素池而弹慧剑,褫黑缁而倾智囊?绿林如练,玄日无烽,然后朕以一尺素束将军之马首。此日雕戈银甲,他时虫帐蚊图。若乃昆仑铜柱,难刊堕泪碑文;天壁金绳,谁赋归来辞句?惟大将军一思之,二思之。且夫朕之厌珊瑚弓碧玉矢者,久矣。叫宫中取出珑琥节同付使者。使者得了圣旨,拿着珑琥节,捧着钦赐印诏,飞马出城。行者大惊,又恐生出事来,连累师父,不敢做声,登时赶上,飞一个“梅花落”,出了城门,现原身望望使者。使者早已不见。行者越发苦恨,须臾闷倒。
却说行者不曾辨得新唐真假,平空里又见师父要做将军,又惊又骇,又愁又闷,急跳身起来,去看师父下落。忽然听得天上有人说话,慌忙仰面看,看见四五百人持斧操斤,抡刀振臂,都在那里凿天。行者心中暗想:“他又不是值日功曹面貌,又不是恶曜凶星,明明是下界平人,如何却在这里干这样勾当?若是妖精变化惑人,看他身面上又无恶气。思想起来,又不知是天生痒疥,要人搔背呢?不知是天生多骨,请个外科先生在此刮洗哩?不知是嫌天旧了,凿去旧天,要换新天;还是天生帷障,凿去假天,要见真天?不知是天河壅涨,在此下泻呢?不知是重修灵霄殿,今日是黄道吉日,在此动工哩?不知还是天喜风流,教人千雕万刻,凿成锦绣画图?不知是玉帝思凡,凿成一条御路,要常常下来?不知天血是红的,是白的?不知天皮是一层的,两层的?不知凿开天胸,见天有心,天无心呢?不知天心是偏的,是正的呢?不知是嫩天,是老天呢?不知是雄天,是雌天呢?不知是要凿成倒挂天山,赛过地山哩?不知是凿开天口,吞尽阎浮世界哩?就是这等,也不是下界平亟(jí,音急)——急迫。褫(chǐ,音尺)——剥夺。人有此力量,待我上前问问,便知明白。”
行者当时高叫凿天的长官:“你是那一国王部下?为何干此奇勾当?”那些人都放了刀斧,空中施礼道:“东南长老在上,我们一干人叫做‘踏空儿’,住在金鲤村中。二十年前有个游方道士,传下‘踏空’法儿,村中男女俱会书符说咒,驾斗翔云。因此就改金鲤村叫做‘踏空村’,养的男女都叫做‘踏空儿’,弄做无一处不踏空了。谁想此地有个青青世界天王,别号小月王,近日接得一个和尚,却是地府豪宾、天宫反寇、齐天大圣、水帘洞主、孙悟空行者第二个师父,大唐正统皇帝敕赐百宝袈裟五花锡杖赐号御弟唐僧玄奘大法师。这个法师俗姓姓陈,果然清清谨谨,不茹荤饮酒,不诈眼偷花,西天颇也去得。只是孙行者肆行无忌,杀人如草,西方一带杀做飞红血路,百姓言之,无不切齿痛恨!今有大慈国王苦悯众生,竟把西天大路铸成通天青铜壁,尽行夹断;又道孙行者会变长变短,通天青铜壁边又布六万里长一张‘相思网’。如今东天、西天截然两处,舟车水陆无一可通。唐僧大恸。行者脚震,逃走去了。八戒是唐僧第二个徒弟,沙僧是第三个徒弟,只是一味哭了。唐僧坐下的白马,草也不吃一口了。当时唐僧忙乱场中立出一个主意,便叫二徒弟不要慌,三徒弟不要慌,他径鞭动白马,奔入青青世界。小月王一见了他,想是前世姻缘,便象一个身子儿相好,把青青世界坚执送与那和尚;那和尚又坚执不肯受,一心要上西天。小月王贴上去,那和尚推开来。贴贴推推,过了数日,小月王无可奈何,便请国中大贤同来商议。有一大贤心生一计:‘只要四方搜寻凿天之人,凿开天时,请陈先生一跃而上,径往玉皇殿上讨了关文,直头到西天,此大妙之事也。’小月王半愁半喜,当时点起人马,遍寻凿天之人,正撞着我一干人在空中捉雁。那些人马簇拥而来,有一个金甲将军乱点乱触,道:‘正是凿天之人了,正是凿天之人了!’一班小卒把我们围住,个个拿来,披枷带锁,送上小月王。小月王大喜,叫手下人开了枷,去了锁,登时取出花红酒赏了我们,强逼我们凿天。人言道:‘会家不忙,忙家不会。’我们别样事倒做过,凿天的斧头却不曾用惯。今日承小月王这等相待,只得磨快刀斧,强学凿天。仰面多时颈痛,踏空多时脚酸。午时光景,我们大家用力一凿,凿得天缝开。那里晓得又凿差了,刚刚凿开灵霄殿底,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儿从天缝中滚下来。天里乱嚷:‘拿偷天贼!’大惊小怪,半日才定。却是我们星辰吉利,自家做事,又有那别人当罪。当时天里嚷住,我们也有些恐怕,侧耳而听,只听得一个叫做太上老君对玉帝说:‘你不要气,你不要急。此事决非别人干得,断然是孙行者、弼马温狗奴才小儿!如今遣动天兵,又恐生出事来,不若求求佛祖,再压他在五行山下;还要替佛祖讲过,以后决不可再放他出世。’我们听得,晓得脱了罪名,想将起来,总之别人当的罪过。又到这里放胆而凿,料得天里头也无第二个灵霄殿滚下来了。只是可怜孙行者,下界西方路上又恨他,上界又怨他,佛祖处又有人送风,观音见佛祖怪他,他决不敢暖眼。看他走到那里去!”旁边一人道:“啐!孙猢狲有甚可怜?若无猢狲这狗奴才,我们为何在这里劳苦?”那些执斧操斤之人都嚷道:“说得是,我们骂他!”只听得空中大沸,尽叫:“弼马温,偷酒贼,偷药贼,偷人参果的强盗,无赖猢狲妖精!”一人一句,骂得孙行者金睛暧昧,铜骨酥麻。
此书奇处,在一头结案,一头埋伏。如此回本结第二回 一案,却提出小月王青青世界,又是伏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