扪虱新话


  一、文章以气韵为主
  文章以气韵为主,气韵不足,虽有词藻,要非佳作也。乍读渊明诗,颇似枯淡,久久有味。东坡晚年酷好之,谓李杜不及也。此无他,韵胜而已。韩退之诗,世谓押韵之文尔,然自有一种风韵。如《庭楸》诗:“朝日出其东,我尝坐西偏。夕日在其西,我常坐东边。当昼日在上,我坐中央焉。”不知者便谓语无功夫,盖是未窥见古人妙处尔。且如老杜云:“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。”此又可嫌其太易乎?论者谓子美“无数蜻蜓齐上下,一双鸂鶒对浮沉。”便有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气象。予亦谓渊明“蔼蔼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。犬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”,当与《豳风•七月》相表里,此殆难与俗人言也。予每见人爱诵“影摇千尺龙蛇动,声撼半天风雨寒”之句以为工,此如见富家子弟,非无福相,但未免俗耳。若比之“霜皮溜雨四十围,黛色参天二千尺”,便觉气韵不侔也。达此理者,始可论文。(上集卷一,下同)
  二、诗之雅颂即今之琴操
  诗三百篇,孔子皆被之弦歌,古人赋诗见志,盖不独诵其章句,必有声韵之文,但今不传尔。琴中有《鹊巢操》、《驺虞操》、《伐檀》、《白驹》等操,皆今诗文,则知当时作诗皆以歌也。又,琴古人有谓之“雅琴”、“颂琴”者,盖古之为琴,皆以歌乎诗,古之雅、颂即今之琴操尔。雅、颂之声固自不同,郑康成乃曰《豳风》兼雅、颂。夫歌风焉得与雅、颂兼乎?舜《南风歌》、楚《白雪辞》,本合歌舞;汉帝《大风歌》、项羽《垓下歌》,亦入琴曲。今琴家遂有《大风起》、《力拔山》之操,盖以始语名之尔。然则古人作歌,固可弹之于琴,今世不复知此。予读《文中子》,见其与杨素、苏琼、李德林语,归而援琴鼓荡之什,乃知其声至隋末犹存。
  三、画工善体诗人之意
  唐人诗有“嫩绿枝头红一点,动人春色不须多”之句,闻旧时尝以此试画工。众工竟于花卉上妆点春色,皆不中选。惟一人于危亭缥缈隐映处,画一美妇人凭栏而立,众工遂服。此可谓善体诗人之意矣。唐明皇尝赏千叶莲花。因指妃子谓左右曰:“何如此解语花也?”而当时语云:“上宫春色,四时在目。”盖此意也。然彼世俗画工者,乃亦解此耶?
  四、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
  韩以文为诗,杜以诗为文,世传以为戏。然文中要自有诗,诗中要自有文,亦相生法也。文中有诗,则句语精确;诗中有文,则词调流畅。谢玄晖曰:“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。”此所谓诗中有文也。唐子西曰:“古人虽不用偶俪,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,步骤驰骋,亦有节奏。”此所谓文中有诗也。前代作者皆知此法,吾请无出韩杜。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,简易纯熟,无斧凿痕,信是如弹丸矣。退之《画记》,铺排收放,字字不虚,但不肯入韵耳。或者谓其殆似甲乙帐,非也。以此知杜诗、韩文,阙一不可。世之议者遂谓子美无韵语殆不堪读,而以退之之诗但为押韵之文者,是果足以为韩杜病乎?文中有诗,诗中有文,知者领予此语。(《草堂》)
  五、文章由人所见
  文章似无定论,殆是由人所见为高下尔。只如杨大年、欧阳永叔皆不喜杜诗,二公岂为不知文者,而好恶如此。晏元献公尝喜诵梅圣俞“寒鱼犹著底,白鹭已飞前”之句,圣俞以为“此非我之极致者”,岂公偶得意于其间乎?欧公亦云:“吾平生作文,惟尹师鲁一见展卷疾读,五行俱下,便晓人深意处。”然则于余人当有所不晓者多矣。所谓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价,不可以口舌增损者,殆虚语耶?虽然《阳春》、《白雪》而和者数人,《折杨》、《黄华》则嗑然而笑,自古然矣。吾观昔人于小诗皆句锻月炼,至谓“吟安一个字,捻折数茎须”者,其用意如此。乃知老杜曰:“更觉良工心独苦”,不独论画也。
  六、东坡文字好谩骂
  鲁直尝言:“东坡文字妙一世,其短处在好骂尔。”予观山谷浑厚,坡似不及。坡盖多与物忤,其游戏翰墨,有不可处,辄见之诗。然尝有句云:“多生绮语摩不尽,尚有宛转诗人情。猿吟鹤唳本无意,不知下有行人行。”盖其自叙如此。又尝自言:“性不慎语言,与人无亲疏,辄输写肝胆,有所不尽,如茹物不下,必尽吐乃已。而世或记疏以为怨咎坡。”此语盖实录也。坡自晚年更涉世患,痛自摩治,尽去圭角,方更纯熟。故其诗曰:“我生本强鄙,少以气自挤。扁舟到江海,赤手揽象犀。还来辄自悟,留气下暖脐。”观此诗便可想见其为人矣。大抵高人胜士类是,不能徇俗俯仰,其谩骂玩侮亦其常事。但后生慎勿袭其辙,或当如鲁直所言尔。然予观坡题李白画像云:“西望太白横峨岷,眼高四海空无人。平生不识高将军,手涴吾足乃敢嗔。”又尝有诗曰:“七尺顾躯走世尘,十围便腹贮天真。此中空洞浑无物,何止容君数百人。”且自言:“我所谓君者,自王茂洪之流尔。岂谓此等辈哉!”乃知坡虽好骂,尚有事在。
  七、欧阳公喜梅圣俞苏子美诗
  韩退之与孟东野为诗友,近欧阳公复得梅圣俞,谓可比肩韩孟。故公诗云:“犹喜共量天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