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染,柳耆卿〈雨淋铃〉云:「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那堪、冷落清秋节。今宵酒醒何处,杨柳岸、晓风残月。」上二句点出离别。冷落、今宵二句,乃就上二句意染之。点染之间,不得有他语相隔。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。
  词有尚风,有尚骨,欧公〈朝中措〉云:「手种堂前杨柳,别来几度春风。」东坡〈雨中花慢〉云:「高会聊追短景,清商不假余妍。」孰风孰骨可辨。
  王敬美论诗云:「河下舆隶,须驱遣另换正身。」胡明仲称「眉山苏氏词,一洗绮罗香泽之态,摆脱绸缪宛转之度,使人登高望远,举首高歌,而逸怀浩气,超乎尘埃之表。」此殆所谓正身者耶。
  诗有西江、西崑两派,惟词亦然。戴石屏〈望江南〉云:「谁解学西崑。」是学西江派人语,吴梦窗一流,当不喜闻。
  词之为物,色香味宜无所不具。以色论之,有借色,有真色,借色每为俗情所艳。不知必先将借色洗尽,而后真色见也。
  昔人论词,要如娇女步春。余谓更当有以益之曰,如异军特起,如天际真人。
  词尚清空妥溜,昔人已言之矣。惟须妥溜中有奇创,清空中有沉厚,才见本领。
  词要恰好,粗不得,纤不得,硬不得,?不得。不然非伧父即儿女矣。
  黄鲁直跋东坡〈卜算子〉(缺月挂疏桐)一阕云:「语意高妙,似非喫烟火食人语,非胸中有万卷书,笔下无一点麈俗气,孰能至此。」余案词之大要,不外厚而清。厚,包诸所有。清,空诸所有也。
  词淡语要有味,壮语要有韵,秀语要有骨。
  词要清新,切忌拾古人牙慧。盖在古人为清新者,袭之即腐烂也,拾得珠玉化为灰尘,岂不重可鄙笑。
  描头画角,是词之低品。盖词有全体,宜无失其全,词有内蕴,宜无失其蕴。
  词之妙,莫妙於以不言言之,非不言也,寄言也。如寄深於浅,寄厚於轻,寄劲於婉,寄直於曲,寄实於虚,寄正於余,皆是。
  词以不犯本位为高,东坡〈满庭芳〉:「老去君恩未报,空回首,弹铗悲歌。」语诚慷慨。然不若〈水调歌头〉:「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」尤觉空灵蕴藉。
  司空表圣云:「梅止於酸,盐止於鹹,而美在酸鹹之外。」严沧浪云:「妙处透彻玲珑,不可凑泊,如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。」此皆论诗也。词亦以得此境为超诣。
  玉田论词曰:「莲子熟时花自落。」余更益以太白诗二句曰:「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。」
  古乐府中,至语本只是常语,一经道出,便成独得。词得此意,则极炼如不炼,出色而本色,人籁悉归天籁矣。
  词中句与字有似触着者,所谓极炼如不炼也。晏元献「无可奈何花落去」二句,触着之句也。宋景文「红杏枝头春意闹」,闹字触着之字也。
  词贵得本地风光,张子野游垂虹亭作〈定风波〉有云:「见说贤人聚吴分。试问。也应傍有老人星。」是时子野年八十五,而坐客皆一时名人,意确切而语自然,洵非易到。
  诗放情曰歌,悲如蛩螿曰吟,通乎俚俗曰谣,载始末曰引,委曲尽情曰曲,词腔遇此等名,当於诗义溯之。又如腔名中有喜怨忆惜等字,亦以还他本意为合。
  词莫要於有关系,张元干仲宗因胡邦衡谪新州,作〈贺新郎〉送之,坐是除名,然身虽黜而义不可没也。张孝祥安国於建康留守席上,赋〈六州歌头〉,致感重臣罢席。然则词之兴观?怨,岂下於诗哉。
  词尚风流儒雅,以尘言为儒雅,以绮语为风流,此风流儒雅之所以亡也。
  绮语有显有微,依花附草之态,略讲词品者,亦知避之。然或不着相而染神,病尤甚矣。
  「没些儿媻珊勃窣,也不是峥嵘突兀,管做彻元分人物」,此陈同甫三部乐词也。余欲借其语以判词品,以元分人物为最上,峥嵘突兀犹不失为奇傑,媻珊勃窣则沦於侧媚矣。
  词有阴阳,阴者采而匿,阳者疏而亮,本此以等诸家之词,莫之能外。
  桓大司马之声雌,以故不如刘越石。岂惟声有雌雄哉,意趣气味皆有之。品词者辨此,亦可因词以得其人矣。
  齐梁小赋,唐末小诗,五代小词,虽小却好,虽好却小,盖所谓儿女情多,风云气少也。
  耆卿〈两同心〉云:「酒恋花迷,役损词客。」余谓此等,只可名迷恋花酒之人,不足以称词客,词客当有雅量高致者也。或曰:「不闻《花间》、《尊前》之名集乎。」曰:「使两集中人可作,正欲以此质之。」
  词家先要辨得情字,〈诗序〉言发乎情,〈文赋〉言诗缘情,所贵於情者,为得其正也。忠臣、孝子、义夫、节妇,皆世间极有情之人,流俗误以欲为情。欲长情消,患在世道。倚声一事,其小焉者也。
  词进而人亦进,其词可为也。词进而人退,其词不可为也。词家彀到名教之中,自有乐地,儒雅之内,自有风流,斯不患其人之退也夫。
  案:《艺概》卷四为词曲概,此条以下论曲,故不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