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不甚许稼轩,耳食者遂於两家有轩轾意。不知稼轩之体,白石尝效之矣,集中如〈永遇乐〉、〈汉宫春〉诸阕,均次稼轩韵。其吐属气味,皆若祕响相通,何后人过分门户耶。
  白石才子之词,稼轩豪傑之词,才子豪傑,各从其类爱之,强论得失,皆偏辞也。
 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,令人挹之无尽,拟诸形容,在乐则琴,在花则梅也。
 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,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,曰:「藐姑冰雪,盖为近之。」
  陈同甫与稼轩为友,其人才相若,词亦相似。同甫〈贺新郎?寄幼安见怀韵〉云:「树犹如此堪重别。只使君从来与我,话头多合。行矣置之无足问,谁换妍皮癡骨。但莫使伯牙絃绝。」其酬幼安再用韵见寄云:「斩新换出旌麾别。把当时一桩大义,拆开收合。据地一呼吾往矣,万里摇肢动骨。这话只成癡绝。」怀幼安用前韵云:「男儿何用伤离别。况古来几番际会,风从云合。千里情亲长晤对,妙体本心次骨。卧百尺高楼斗绝。」观此则两公之气谊怀抱,俱可知矣。
  同甫〈水龙吟〉云:「恨芳菲世界,游人未赏,都付与莺和燕。」言近指远,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。
  陆放翁词,安雅清赡,其尤佳者在苏、秦间。然乏超然之致,天然之韵,是以人得测其所至。
  刘改之词,狂逸之中,自饶俊致,虽沉着不及稼轩,足以自成一家。其有意效稼轩体者,如〈沁园春〉「斗酒彘肩」等阕,又当别论。
  高竹屋词,争驱白石,然嫌多绮语。如〈御街行〉之咏轿,其设想之细腻曲折,何为也哉。咏帘亦然。刘改之〈沁园春〉咏美人指甲、美人足二阕,以亵体为世所共讥,然病在标者,犹易治也。
  刘后村词,旨正而语有致。真西文章正宗,诗歌一门,属后村编类,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,知必心重其人也。后村〈贺新郎?席上闻歌有感〉云:「粗识国风关雎乱,羞学流莺百啭。」总不涉闺情春怨。又云:「我有生平离鸾操,颇哀而不愠,微而婉。」意殆自寓其词品耶。
  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,然洗炼缜密,语多创获。其志视梅溪较贞,其思视梦窗较清。刘文房为五言长城,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与。
  张玉田词清远蕴藉,悽怆缠绵,大段瓣香白石,亦未尝不转益多师。即〈探芳信〉之次韵草窗,〈琐窗寒〉之悼碧山,〈西子妆〉之效梦窗可见。
  评玉田词者,谓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。玉田作〈琐窗寒〉,悼王碧山,序谓碧山其词闲雅,有姜白石意。今观张王两家,情韵极为相近,如玉田〈高阳台〉之「接叶巢莺」,与碧山〈高阳台〉之「浅萼梅酸」,尤同鼻息。
  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、鸡鸣不已之意,不知者以为变声,其实乃变之正也。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。
  北宋词用密亦疏,用隐亦亮,用沉亦快,用细亦阔,用精亦浑。南宋只是掉转过来。
  南宋词近耆卿者多,近少游者少,少游疏而耆卿密也。
  《词品》喻诸诗,东坡、稼轩,李杜也。耆卿,香山也。梦窗,义山也。白石、玉田,大历十子也。其有似韦苏州者,张子野当之。
  金元遗山,诗兼杜、韩、苏、黄之胜,俨有集大成之意。以词而论,疏快之中,自饶深婉,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者矣。
  东坡谓陶渊明诗,臞而实腴,质而实绮。余谓元刘静修之词亦然。
  苏、辛词似魏玄成之妩媚,刘静修词似邵康节之风流,倘泛泛然以横放瘦淡名之,过矣。
  虞伯生、萨天锡两家词,皆兼擅苏、秦之胜。张仲举词,大抵导源白石,时或以稼轩济之。
  词之章法,不外相摩相荡,如奇正、空实、抑扬、开合、工易、宽紧之类是已。
  词中承接转换,大抵不外纡徐斗健,交相为用。所贵融会章法,按脉理节拍而出之。
  元陆辅之《词旨》云:「对句好可得,起句好难得,收拾全藉出场。」此盖尤重起句也。余谓起收对三者,皆不可忽。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,其妙在笔未到,而气已吞。收句非绕回即宕开,其妙在言虽止,而意无尽。对句非四字六字,即五字七字,其妙在不类於赋与诗。
  词有过变,隐本於诗。《宋书?谢灵运传论》云:「前有浮声,则后须切响。」盖言诗当前后变化也,而双调换头之消息,即此已寓。升歌笙入,闲歌合乐,《楚辞?招魂》,所谓四上竞气也。词之过变处,节次浅深,准此辨之。
  词或前景后情,或前情后景,或情景齐到,相间相融,各有其妙。
  一转一深,一深一妙,此骚人三昧,倚声家得之,便自超出常境。
  空中荡漾最是词家妙诀。上意本可接入下意,却偏不入。而於其间传神写照,乃愈使下意,栩栩欲动。《楚辞》所谓「君不行兮夷犹,蹇谁留兮中洲」也。
  词要放得开,最忌步步相连。又要收得回,最忌行行愈远。必如天上人间,去来无迹,斯为入妙。
  小令难得变化,长调难得融贯,其实变化融贯,在在相须,不以长短别也。
  词以炼章法为隐,炼字句为秀。秀而不隐,是犹百琲明珠,而无一?穿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