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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8-薑斋诗话-清-王夫之-第9页

,虽至愚者不为也。
情、景名为二,而实不可离。神于诗者,妙合无垠。巧者则有情中景,景中情。景中情者,如〔长安一片月〕,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;〔影静千官里〕,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。情中景尤难曲写,如〔诗成珠玉在挥毫〕,写出才人翰墨淋漓、自心欣赏之景。凡此类,知者遇之;非然,亦鹘突看过,作等闲语耳。
〔更喜年芳入睿才〕与〔诗成珠玉在挥毫〕,可称双绝。不知者以〔入〕字〔在〕字为用字之七,不知渠自顺手凑着。
〔欲投人处宿,隔水问樵夫。〕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,与上六句初无异致,且得宾主分明,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。〔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。〕自然是登岳阳楼诗。尝试设身作杜陵,凭轩远望观,则心目中二语居然出现,此亦情中景也。孟浩然以〔舟楫〕、〔垂钓〕钩锁合题,却自全无干涉。
近体中二联,一情一景,一法也。〔云霞出海曙,梅柳渡江春。淑气催黄鸟,晴光转绿苹。〕〔云飞北阙轻阴散,雨歇南山积翠来。御柳已争梅信发,林花不待晓风开。〕皆景也,何者为情?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,尤不可胜数,其得谓之非法乎?夫景以情合,情以景生,初不相离,唯意所适。截分两橛,则情不足与,而景非其景。且如〔九月寒砧催木叶〕,二句之中,情景作对;〔片石孤云窥色相〕四句,情景双收:更从何处分析?陋人标陋格,乃谓〔吴楚东南坼〕四句,上景下情,为律诗宪典,不顾杜陵九原大笑。愚不可瘳,亦孰与疗之?
起承转收,一法也。试取初盛唐律验之,谁必株守此法者?法莫要于成章;立此四法,则不成章矣。且道〔卢家少妇〕一诗作何解?是何章法?又如〔火树银花合〕,浑然一气;〔亦知戍不返〕,曲折无端。其它或平铺六句,以二语括之;或六七句意已无余,末句用飞白法扬开,义趣超远:起不必起,收不必收,乃使生气灵通,成章而达。至若〔故国平居有所思〕,〔有所〕二字,虚笼喝起,以下曲江蓬莱、昆明、紫阁,皆所思者,此自《大雅》来;谢客五言长篇用为章法;杜更藏锋不露,抟合无垠:何起何收,何承何转?陋人之法,乌足展骐骥之足哉?近世唯杨用修辨之甚悉。用修工于用法,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。
起承转收以论诗,用教幕客作应酬或可;其或可者,八句自为一首尾也。塾师乃以此作经义法,一篇之中,四起四收,非●虫相衔成青竹蛇而何?两间万物之生,无有尻下出头,枝末生根之理。不谓之不通,其可得乎?
《乐记》云:〔凡音之起,从人心生也。〕固当以穆耳协心为音律之准。〔一三五不论,二四六分明〕之说,不可恃为典要。〔昔闻洞庭水〕,〔闻〕、〔庭〕二字俱平,正尔振起。若〔今上岳阳楼〕易第三字为平声,云〔今上巴陵楼〕,则语蹇而戾于听矣。〔八月湖水平〕,〔月〕、〔水〕二字皆仄,自可;若〔涵虚混太清〕易作〔混虚涵太清〕,为泥声土鼓而已。又如〔太清上初日〕,音律自可;若云〔太清初上日〕,以求合于粘,则情文索然,不复能成佳句。又如杨用修警句云:〔谁起东山谢安石,为君谈笑净烽烟?〕若谓〔安〕字失粘,更云〔谁起东山谢太传〕,拖沓便不成响。足见凡言法者,皆非法也。释氏有言:〔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?〕艺文家知此,思过半矣。
作诗亦须识字。如思、应、教、令、吹、烧之类,有平仄二声,音别则义亦异。若粘与押韵,于此鹘突,则荒谬止堪嗤笑。唐人不寻出处,不夸字学,而犯此者百无一二。宋人以博核见长,偏于此多误。杜陵以酇侯〔酇〕字作〔才何切〕,平声粘,缘《史》、《汉》注自有两说,非不识字也。至廉颇音〔婆〕,相如音〔湘〕,则考据精切矣。苏子瞻不知《轩辕弥明诗序》〔长头高结〕,〔结〕字作〔洁〕音,稚子之所耻为,而孟浪若此!近见有和人韵者,以〔葑菲〕字音押,虽不足道,亦可为不学人永鉴。
唯孟浩然〔气蒸云梦泽〕,不知〔云土梦作乂〕,〔梦〕本音蒙。〔青阳逼岁除〕不知〔日月其除〕,〔除〕本音住。浩然山人之雄长,时有秀句;而轻飘短味,不得与高、岑、王、储齿。近世文征仲轻秀与相颉颃,而思致密赡,骎骎欲度其前。
王子敬作一笔草书,遂欲跨右军而上。字各有形埒,不相因仍,尚以一笔为妙境,何况诗文本相承递耶?一时、一事、一意,约之止一两句;长言永叹,以写缠绵悱恻之情,诗本教也。《十九首》及〔上山采蘼芜〕等篇,止以一笔入圣证。自潘岳以凌杂之心,作芜乱之调,而后元声几熄。唐以后间有能此者,多得之绝句耳。一意中但取一句,〔松下问童子〕是已。如〔怪来妆阁闭〕,又止半句,愈入化境。近世郭奎〔多病文园渴未消〕一绝,彷佛得之。刘伯温、杨用修、汤易仍、徐文长有纯净者,亦无歇笔。至若晚唐饾凑,宋人支离,俱令生气顿绝。〔承恩不在貌,教妾若为容。风暖鸟声碎,日高花影重。〕医家名为关格,死不治。
不能作景语,又何能作情语耶?古人绝唱句多景语,如〔高台多悲风〕、〔蝴蝶飞南园〕、〔池塘生春草〕、〔亭皋木叶下〕、〔芙蓉露下落〕,皆是也,而情寓其中矣。以写景之心理言情,则身心中独喻之微,轻安拈出。